王安全把但拓的胳膊搭在肩上,架着他回家。
小巷里,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长。
但拓很醉,他结结巴巴地控诉王安全下脚狠毒,语调几乎有点儿委屈“老子不够(过)要亲你一下噶——”
王安全拖着但拓,吃力地走了几步。忽然停下脚,罕有地严肃,看着但拓说:“咬板,我机道你细好人。”
“号(好)人?”但拓似乎觉得可笑,便在这寂夜里嘲讽地笑了两声 :“你笑(晓)不笑(晓)dei,老子,老子杀过好多人噶。”
“笑(晓)dei~笑(晓)dei~”王安全笑笑,逼真地模仿着但拓的语调说。
“阔四(可是),老子杀zei些人,么得一个叫我馁(内)疚。”
但拓一瘸一拐的走,仰起头看着夜空中朗然的疏星。
他说出下面这些话,语气极力地轻快戏谑,嗓音却显得那样,哑和惨。
“这辈子,唯一一过(个)叫我馁疚地,叫我——想起来,心里就痛地不dei了地,是一过孩子——我都记不清他地样子啰,呵,蜡(那)一年,我十二岁,貌巴八岁。三边坡在打仗,到处烂糟糟,到处在着火,山上全部都四(是)地雷。没法子打猎,也不让到活(河)里面捞鱼。家里实在么得吃地。我就带着貌巴到镇子上翻垃圾。蜡过(那个)孩子看上去和貌巴差不多年纪。好瘦好小,脏兮兮地,可是小脸儿很白净。他不吭声,大大地眼睛,很不友好地瞪灼(着)你,他总跟灼(着)我们。我们每天去哪里捡,他就去哪里捡。貌巴觉得他怪,我也觉得他怪,我有思候捡到了些吃地,也会分给他一点。阔四他又不要——单是,但是,蜡么(那么)跟灼(着)我。你同他将(讲)话,他又不理你。貌巴说他阔能是过小哑巴。我想也是。”
但拓在这里停了停,低下头,往右肩头擦了擦眼睛。他喉头酸胀,好像han着一枚四面是锋的小刀片儿。他咬咬唇,辛酸而自嘲地笑着,迷离黏连的醉眼斜觑着王安全。
王安全却并不看他。只垂着头,看不见他的表情。
可是就算他抬起头,扬起脸,正正地对着你。你又能从那张妖娆、狡黠的面孔上读到几分真意?
但拓苦笑了下,醺醺然地,絮絮地,继续说——
“忽然又(有)一天,我们像妹(每)天一样,在街边捡东西的四后(时候)——轰隆隆地大卡车开过来噶——那些过(个)大兵,抱zei枪,朝我们大叫——我才笑dei(晓得),那些雇佣兵,又来抓娃娃啦。我赶紧拉着貌巴跑——那孩子也跟灼(着)我们跑——那些子大兵朝我们开枪——子弹,砰砰砰,打在我们脚边,溅起泥土和火星子——我只拉灼(着)貌巴没命地跑——那个孩子也跑——括(可)他渐渐跟不上我们辽(了),他的脸挣红辽,他哭起来,朝我伸着手,大眼睛泪濛濛地望zei我——他zei 四后(时候)朝我叫起来——哥哥,救我!哥哥,救我!——呵,你看喔,原来他不是小哑巴。”
王安全始终垂着脑袋。一语不发。
只有但拓的声音在沉沉的黑暗中,压抑着砂石般粗粝的哽咽。
“我该救他地——都(多)么件(简)单——我资要(只要)慢下来——资要(只要)拉住他朝我伸过来地手——阔四(可是)我么得蜡么(那么)干——我么得慢下来——我么得拉住他地手——我资有一过念头——貌巴不能有四(事)——貌巴不能叫他们抓到。我没命地跑——没命地跑——我跑过拐角地时候,听见那孩子地哭叫——我回过头,看见那些代(大)兵抓住辽他——他像个小豹子在他们身上挣扎……”
“所以,溺(你)看喔。王安全,我阔(可)不四(是)啥子号(好)人噶。你不要搞错喽。我资四一过会抛弃小孩子的混蛋——我到现在都记得他的声音,记得他朝我伸着小手儿,喊——哥哥,救我!哥哥,救我!这过声音一直在我耳边汗(喊),叫我睡不着觉,叫我纂(钻)心,我不晓dei那个孩子后来怎么样喽,有没有跑粗(出)来,有没有候(活)下来,四不四好好地长大喽——他蜡么漂亮,蜡么倔强,蜡么乖——他长大喽该四咋过样子——我总四想,总四想,阔总四想不粗(出)来。”
但拓特别偏爱小孩,照顾所有的弟弟——亲弟弟貌巴——尤其是,和亲弟弟貌巴年纪相仿的孩子。他一次又一次奋不顾身地拯救沈星于水火——好像这样奋不顾身地拯救,他就穿过了这荒凉的时光,伸出手,拉住了那男孩子的手——不再把他抛下。
可是你永远擦不掉生命中一个悲剧,一个遗憾,一个鲜血淋漓的错误。
但拓吸吸鼻子,长长地舒气,忽然,没来由得问:
“王安全——你四不四——自校(小)就这样子爱咬人?”
王安全没有回答。他把但拓沉沉的胳膊从自己肩膀上卸下来,轻快地说:“咬板,到家了喔。”
但拓抬起头,果然,眼前就是王安全家小砖房的铁门。
但拓和王安全进了小院儿。棚子里那疯赌客听见门响,跑出来,看见王安全,雀跃地说:老婆子,你回来咯!你回来咯!
但拓摇晃着,跟在王安全身后,走进了他家的小砖房。
但拓觉得,今晚,他有好多话,对这个小混蛋说。
“你有没有听见我的问题——王安全——我再问你一遍——”
但拓在小床上坐下,碰碰自己拿刚刚被咬破的嘴唇,醉醺醺地,牵出一个沉沉的,酸痛的笑:
“王安全,你四不四——自校(小)就这样子爱咬人?”
王安全并不理他。只从一个小柜子拿出一瓶汽水儿。
他坐在但拓身边,把汽水儿拧开,递给他,笑得眉眼弯弯:“咬板,豁(喝)一点啦,醒醒酒。我陪你聊天。好么?”
但拓确实觉得渴,接过这汽水儿,仰起脖子,咕嘟嘟,一口气都喝掉了。
“豁完了噶。”但拓说:“你——你回答我的问题吧。”
“一。”王安全说。
“你闹哪样?”但拓皱眉。
“二。”王安全把着但拓的肩,笑着。
“你!”但拓似乎明白了什么——许多咒骂涌上喉头——但是他舌根一僵,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三。”王安全轻轻地说——泪水终于松了绑,扑簌簌落了满脸。
但拓沉沉的身体正向后落在他双臂。
王安全轻轻地将但拓放在床上,给他把枕头枕好。把被子盖上。
这样的迷药,王安全有很多。
这是他和女友们的“勾当”。他的女友们去接piao客。若客人有点好看、讨人喜欢,女友们愿意与他们一夜缱绻,那就一切正常。若客人们丑陋,肥腻,口臭,惹人厌。女友们便会敲敲墙壁,发出信号。王安全就会机灵的敲门进去,在事情发生之前,善解人意地给客人们送上可乐啦,香烟啦,西瓜啦,椰汁啦——他们合伙儿把人家迷倒了,拿光他们所有的钱,有时候连piao客的皮带,衣裤都给扒掉拿走。然后再到二手市场上当掉。这样的事,王安全他们没少干。三边坡这么多没爹没娘,野草般坚韧长大的孩子,坑蒙拐骗,样样在行。
他只是没想到,有一天,这种药,用在了自己最心爱的人身上。
王安全在床边的地上坐下。
这足以是他生命中最美好、跌宕的一夜,也是对他,最残酷,最抽筋剥骨的一夜。
他望着沉沉睡去的但拓,轻轻抚摸他的脸。抚摸他的眼睛,鼻梁,粗糙的脸颊,乱乱的长发和胡子,还有那被他咬破的,凉凉的嘴唇。
是啊,王安全,王安全自小就爱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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