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招惹

但拓和王安全躺在木屋里,每人吸着一支烟。

耳畔是追夫河泠然的水声,

头上是棚顶酸枝木檩条歪扭的缝隙间漏出的几抹疏星。

窗口吹进三边坡雨季湿凉的风,但拓扯了一条毯子盖住大半个王安全。

王安全的姿势怪异,他的头枕在但拓大大、沉沉的高帮鞋上——大大的,憨憨的,稳定的物体,这使王安全感到安全。

他丝毫不向这个男人更“上游”进犯。亲密,显得危险。

两个人就这样,成直角,将身体松弛地横陈。

两人都是一般修长。

但拓稍高王安全一点,线条更笔直硬朗,王安全则柔和,密致和纤细一些。

但拓常常以很不纯洁,不尊重的目光过滤他,常有这样的念头:

这家伙仿佛很容易折断。

对王安全来说,但拓是一个暴躁、情绪不稳、爱上头、雄性荷尔蒙爆棚的糙汉。

像易燃易爆的野兽。少沾惹为好。

在这样静谧、微妙,仿佛稍有不慎就会把空气擦燃的时刻,

王安全决定——嗯——还是谈一谈三边坡与人生。

“你想没想过离开哦,咬板?”王安全的后脑勺在但拓的鞋子上cengceng,忽然没头没脑地说。

“离开?”但拓挠挠眉头:“三边坡?”

“嗯。”王安全说。

“么的想过。”但拓长长地吁气,吐出一串烟圈:“这里再(二声)烂,也是我地家(二声)。”

他侧过头,斜眼看王安全:“我资(知)道(二声),你想走(四声),你屋子里头墙(一声)上挂的那个电影海报——咋?”他忽然有点凄凉地笑了一下,语气却还是不减那轻快漠然,试探似的问:“攒了那么些个钱——还不走(四声)?——你为蜡样?”

“快了啰。”王安全扭过头,避开但拓的眼睛,笑嘻嘻的:“走出气(去)——哪有那么容易?走一步,看一步咯。”

他抿抿唇,想到今天在下面阁楼里看见的,供着的那年轻人的灰白的遗像,他猜的出那个就是貌巴。

他犹疑了一阵,终于还是忍不住,小心地问:“但拓,你——你弟弟到底是怎么死的?”

你看,只有当王安全很正经很严肃地同但拓讲话,才会这样称呼他的名字。

“叫人家打死地。”但拓并不避讳,长叹一声,两手交叉,枕在头下,嘴里含着抽到半截儿的烟,眼睛亮晶晶的,直视着棚顶,苦笑说:“都怪(二声)我(四声)。”

“为什么怪你哦?”王安全一骨碌从地上坐起来,瞪着大眼,不解地看着但拓。

却不待他回答就很急切地,来了句石破天惊:“但拓,你有病!”

“你他妈才有病噶!大(二声)病!”但拓也起来,随手扯来一条枕头扔到王安全脸上去:“么得招老子!”他白他一眼,撇嘴道:“让瞧不让上的,忍你好久了噶。”

“我说啦——”王安全把枕头接过,抱住,像抱一个大娃娃,挡了自己半边的脸,很无辜似的说:“我胃痛嘛——今晚不提供服务——咬板。”

“那就他妈的给老子滚远点噶!”但拓身子后仰到窗台上,伸个懒腰,不解乏似的舒展着下半幅身体,很不优雅地向前挺胯,嘴巴上也是糙得很:“在老子眼前晃来晃去噶,么得叫人火大。”

这是他们渐渐磨合出来的相处模式。

他们心领神会地共同谨慎地绕开那些情感中的严肃、浓烈、疼痛、深刻,

用这样轻浮浪荡,龌龊下作的方式,掩饰真情。

这样——似乎才能从容地喘上一口气来。

所以王安全也可以轻车熟路,嬉皮笑脸,势均力敌地回复:

“啊呦——就是消消火的话啰——这边建议您包年哦咬板——包年比较活算(合算)”

但是他很会察言观色,在那个凶恶的,一点就着的男人把他扑倒和生吞之前——王安全先生一秒变脸,果断地转入肃穆,接上刚刚那个半路切断的话题。

他朝但拓的大高帮鞋挪了挪——亲热地拍了拍那鞋帮,仿佛在跟那双鞋讲话:

“我跟你讲哦,咬板——你的朕状(症状)很民显(明显)——”

但拓一只胳膊支着脑袋,牙齿咬着舌尖儿,按捺着最后的一点耐心默默忍受那家伙的胡言乱语——他看见王安全煞有介事、一本正经的样子,五分像个医生,五分像个骗子。

“你回忆一下啰——然后坦陈(诚)地告诉我——你有没有下面这些芹控(情况)——”

王安全竖起一根手指:“dei(四声)一哦,dei(对)美好的东西没有想往(向往)——钱很美好啰,可是赚钱你不会激动,你喜欢的人很美好啰——可是你没想过同他在一起——做什么都没有兴记(兴致)——就是候着(活着)而已——你问问自己啰——不要记(自)欺欺人的哦——你问问自己——你系不系!”

但拓本来打算丢过去手头能抓到的什么东西摔在王安全身上,叫他么得胡言乱语。

但是他猝不及防——这混蛋讲的每句话都正中靶心。

喜欢的美好的人,他想到的是沈星。

他没有回答王安全,但是颇心虚地搔了搔头发。

“那——dei二喔——你有没有,身体很沉——很疲惫——对你身边所有的人,你只是负责任——大包大揽。”

王安全继续摆弄手指,一条一条细细讲:“喜欢给每个人安排妥当才放心——大佬——你好像做遗嘱喔。”

但拓坐起来,不安地拧了拧身子,他有点儿想制止这个混蛋魔鬼般的犀利和准确——

但那家伙正讲到关键处,一口别扭的广普,直言正色,抑扬顿挫:

“还有dei三啰——你不会趋,累(利),背,(避)害——你gei 受(接受)、印(认)同别人对你无理的责怪——就像你认为你弟弟的死是你害的——你知道不是——你很亲(清)楚这一点——阔是这样怪寄己,你心里会收(舒)服——”

但拓不能再听下去,他焦躁地站起来,揪着王安全的脖领,扯着他,要把他往外面扔:“给老子闭嘴噶!你懂蜡过!(哪个)”

可是王安全罕见地表现出宁折不屈的气节,抓着但拓的手,与他针锋相对:

“我还没讲完啦!你干嘛听不下去哦——我拆(猜)——你还喜欢受伤、受损、受骗——

人家dei你好你便不记在——人家dei你不好——你柴安心——仿佛你就该细介样的待遇!”

王安全喘着气,嘲讽而悲凉地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但拓那粗粝的大手正掐住他的咽喉。

但是王安全一点都不怕,

他当然早就看穿眼前这个男人的色厉内荏,外强中干。

他戏谑地笑了笑,那只手痛恨地渐渐加深的力量使他的发音艰难,又细又哑:“你——你这是病哦——咬板——”

你看,他们本来,

默契地,小心地,共同避免严肃。

默契地,胡言乱语,

默契地彰显荒唐下流。

可是这个混蛋有一万种方式

来招惹你,

来揭露你,

来点燃你。

除了担负一切,沉重地向死——但拓从没想过其他生存下去的方式。

他做出愚蠢,没脑筋、好欺骗的样子——他尽量如此。

他尽量麻痹自己,心安理得地被骗,毫无怨言地成为一件工具,

他真的没耐心了——还要拖到什么时候,他才能被耗尽最后一滴功用,

抛下这他早就烦透了、受够了的全世界,轻轻快快地去死。

也从没有人问过,从没有人在乎过——

除了没完没了地付出与负责,

但拓——但拓自己,但拓本身,想要什么样的人生。

他的人生,有没有你旁的可能。

他从未想过。

他轻轻松开手。看着正捂着喉咙咳嗽的王安全。

他为什么对自己如此了解?

或许这两个男人——

一个那么糙,一个那么妖;

一个硬汉、一个娘炮;

一个超猛,一个超怂;

一个一腔孤勇,一个市侩狡诈

方方面面,截然相反的他和他——

外表下,

在深深处

却是如出一辙的寒苦,自嘲,孤独与骄傲。

谁说的清呢?

王安全从未对但拓承认过——他就是他,就是当年,被他残忍抛下,丢给雇佣军的那个孩子。

但拓很清楚,这家伙在逃避——这个混蛋那晚为了避免回答这个问题,甚至不惜对他下了药。

王安全既然不愿提及,但拓便更加无法贸然提及——好像他们只有任凭这个真相无声无息地死去。

但拓常常想:这混蛋一向那么猴精,那么能算计——可是,在这件事上,他为什么不算计?

他该知道,这件事对于但拓的意义。

他若是承认了(哪怕是间接地暗示),他就可以用这个身份,来向但拓要挟和要求一切。

但是他没有。

但拓抬起手,拇指轻轻抚动王安全的脸颊。后者便竭力向后退避,整个身体都像在扭结着一股翻搅的力。

但拓每每看见王安全,心头总会涌起无尽的辛酸和浪漫的欲求——

可是只要这该死的娘娘腔一开口,准把所有的微妙都搅烂。他决定今天叫他闭嘴。

他一只手揽住他的腰,另一只手扳住这张不安分的,挣动的脸,对准那顽劣而羞耻,避无可避的嘴唇,轻轻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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