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你吃饭了么得?”但拓问。
“么得。”王安全仿照着但拓的语调回答。
“那正好噶。”但拓回到他的驾驶座上:“往那去?”
王安全看看副驾上放着的自己的大铁箱,忽然感到蛮委屈——他本来是要取钱远走高飞的,现在
终于还是要把它们乖乖地全部存回去——好像自己在三边坡的命运,百转千回,费尽心机,终于
还是原地画圈,不可逃离。
可是看见那个叼着烟,在驾驶座上握着方向盘,常常透过后视镜微笑着斜觑他的男人,
他又觉得,地狱中亦有星辰。
如果最烂的地方却有最珍贵的人——他又怎么舍得离去?
“去庙里吧咬板。”王安全像是忽的释然。朝副驾上努努嘴:“把它们seng(四声)黒(二声)去。”他抚抚自己食指上带的佛戒,心想,或者这就是我的命。
但拓拍拍那大铁箱:“装的嘛东西?你蜡么宝贝。”
“钱啰。”王安全趴在副驾的靠背上,他一向防备心极强,对但拓却是毫不隐瞒,轻描淡写的口气,却是全副身家无忌:“我前(全)Bou(部)的gei(积)蓄。”又学但拓的腔调:“你么得惦记!”
“你把钱——寄存在——比丘那里?”但拓不禁会心一笑:“你可鬼精鬼精的噶。”
“当然啰。”王安全煞有介事:“在三边剖(坡),庙里比银行安前(全)得都(多)啦,大佬。”
“人家也愿意帮你存噶。”但拓转过头瞟了一眼王安全:“看不粗,你还蛮有门路噶。”
“那单(当)然。”王安全说,很有些洋洋得意:“你打tin打tin啰,我可是磨矿三(山)鼻子最林(灵),民漏(门路)最港(广)的local条狗。”
老师傅看见王安全大包小裹,一脸丧气地回来,却像是并不吃惊。把铁箱子和大书包娴熟地接过,调笑似的口吻,用勃磨语说:“你还是很会赚钱啊,阿全。”
王安全抓着那装满美金的大书包,和老师傅“拉拉扯扯”,很不情愿撒手,终于还是任凭人家把它们拿走,带到后面禅房去了。
王安全从小,见到钱,眼睛里就冒星星。
02
“带你去个地方噶。”王安全从庙里出来,上了车子,但拓对他说。
“吃饭么?咬板?”王安全说:“胃都饿酸啦,今天细不细轮到你请?”
“胃都饿酸喽?”但拓笑笑:“那正好。”
王安全一路都在向但拓抱怨路程遥远。不晓得他为什么吃个饭偏偏要神神秘秘地开出磨矿山。
当但拓的车子在大曲林医院门口停下的时候,他才恍然大悟自己落进陷阱了。
这个时候要逃跑就很难了——你永远别想着跟但拓这种Tough guy拼体力。
当然,把王安全这号儿犟种从车上薅下来也着实不易。这小混蛋的拳头恶狠狠挥向但拓的时候,被但拓手疾眼快地一把捉住了手腕儿:“你老实些少遭点罪喔——么得瞎搞——把手碰坏辽,叫他们给你拆了重包噶——看辣个(哪个)遭罪!”
于是路人见到大曲林医院门口发生使人瞠目的一幕——一个带墨镜,很像□□大哥的硬汉把一个俊美小黄毛儿的胳膊掰到身后,骂骂咧咧地把他押进了诊室。
当亲耳听见大夫说“做胃镜不需要脱衣服噶”的时候,小黄毛儿终于冷静下来。
但拓掐着腰,胸口起伏,平复气息。他忍不住拿眼睛往这个男人曲线优美的身体上燎了一圈,嘴角一挑,坏笑道:“为拉羊怕人看啰?”
他的手作势要去往王安全胸口上撩——那家伙大惊失色,双手抱住胸膛,抵死不肯的节妇状。
但拓翻了个白眼,把手收回来,语气蛮像阿Q:“闹啦样?富婆碰的——我碰不得?”
这很奇怪——
在王安全跟前,
但拓总是被感染上一份他从未有过的防浪和轻快。
03
但拓坐在诊室外面的长椅上嚼着口香糖等候。这种时刻让他想起那时候陪伴沈星等待他的舅舅。他双臂伸展搭在椅背上,把整张长椅占满。他嗅着医院走廊里这奇怪的药水味道。又想起自己被毛攀那个混蛋打伤送进医院的日子。
他是后来才从细狗那里偶然听说,沈星那次在海关被扣住没走成,先是回到达班见猜叔,几个人开开心心喝了顿酒,他才去接自己的。
但拓从不在沈星身上挑理——
他知道自己爱得太深,太野蛮,到了无理的程度,
不该要求对方也如此回馈自己。
道理是这样的,但他仍然常常免不得自问:若是换过来,沈星被打进医院呢?
他会把全世界都放下,默默地在他身边守护。
他这时候不免把沈星和王安全两个人放在一处比较。
他爱着沈星,这是真挚入骨,纯洁清白的爱——
或者已经超越了爱情的肤浅范畴。
他在沈星跟前,很严肃,很一本正经,甚至很庄重很圣洁。
他对王安全呢?
总是无穷的愧疚和心疼在蔓延——
但当这愧疚和心疼马上就要几乎发展成为爱的时候,
那个家伙总能用他那不三不四、没皮没脸的小混混做派
把这些浓烈的东西都搅散。
他对他不清白。
他对沈星像大人小心翼翼地呵护小孩儿。
对王安全,
却很像两个大人凑在一块儿,
两个人吸烟,爆粗,下流和坏,肆无忌惮。
沈星会渐渐把他的刺溶掉,
叫他做一个肃穆,神圣,自动殉难的,完美的好人。
王安全却大概会把他的刺磨得更尖——
告诉他,在三边坡,
刺是你的一部分,
刺是生存手段,
刺不可耻,刺就是你本身。
但拓笑了一下。
做圣人还是做自己。
牺牲还是纵情人生。
他身上的锋利和野性——
在还没有被来自文明世界的沈星磨平之前,
如潜伏的星火,等待一场熊熊。
04
检查比预计的快得多。王安全也没有但拓想象的,叫的那么严重。
事实上,护士把内窥镜塞进患者的喉咙动作确乎粗鲁,但王安全除了有点想吐,并没什么异样
但拓永远不应该知道,对王安全的身体来说,内窥镜是多么温柔的操作。
“萎缩行(性)唯燕(胃炎)、消,化,道,出血——”但拓念着诊断书上那些字,把一袋子药扔给王安全:“按时吃药噶。么得自己找死。”
王安全坐在后座上,那脸色苍白,捂着肚子,有气无力地瘫在那里。
但拓看见他的这副样子,很觉得好笑,便大笑起来:“瞧你怂样子啰——被你荣姐掏空时可是这德行?”
“干啊!”王安全往后车座上一栽,把那大袋子的药扔到但拓脸上去。哀嚎起来:“饿死老子啦!Fuck !”
“吃?嚯,除了邹(粥)——别的莫要想。”但拓启动车子,转动方向盘,愉快地打起口哨。
05
但拓对妈妈说:“妈妈,zei是阿全(四声),我兄弟噶。”
王安全在但拓妈妈面前很局促——
听见但拓对他妈妈介绍自己时称了“阿全”,他更觉得几乎悚然。脸就忽然没出息地烧起来。
但拓妈妈很喜欢阿全。
老人家仿佛在每一个年龄相仿的小伙子身上都能看到貌巴。
王安全也如花姐所说“很讨老人家喜欢”。
他勤快,有礼貌,又嘴巴甜。
陪着老人家一起在简陋的炉灶边,有说有笑地忙活起来。
但拓有些懵。他真没见过这么纯洁乖巧版本的王安全。
仿佛平时那个□□、无耻、没羞没臊、坑蒙拐骗版本的家伙都是另一个人。
甚至连小侄子也很喜欢“阿全叔叔”。他们两个很玩得来。
但拓从没带沈星回家见妈妈和小侄子——他有很多忌讳,最主要的或者是,他作为一个三边坡人,在一个中国人跟前的自卑。
他不想让自己那寒酸的家庭和家中那对伶仃的祖孙,
让那个来自中国的好心人
对他们
充满客套的礼貌
和居高临下的同情。
当他看见王安全与自己的妈妈、小侄子、
这个典型的三边坡清寒家庭
无隙地浑融
他觉得
胸中洋溢着
不穷竭的快慰和感动。
王安全喝了很多粥,嘴巴抹蜜一样夸赞但拓妈妈的手艺。
但拓斜觑王安全,觉得,这家伙确乎贪吃——嗯,确乎他饿得很。
06
饭后,但拓带着王安全到他从小住的木屋里转。
木屋——这可能,应该,发生些什么。
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王安全的严防死守更甚于一位贞洁烈女。
“富婆碰得,我碰不得?”但拓常常这样语气下作的打趣。
想到自己胸前那些惨烈——甚至恶心的创伤。
王安全很想把自己放在绞肉机里搅碎。仿佛这样才干净一些。
他打跑这些尖利的怨恨,把但拓拉到椅子前,摁着他的肩,叫他坐下。
在他对面是一面镜子——半边完好,另外半边有裂痕。
“闹啦样?”但拓白眼。
王安全打了一盆水,拿来剃刀和肥皂,找来一条毛巾给但拓围在脖子上,他要给他刮脸。
“不用这么糙的吧——大佬?”王安全半蹲半跪,一只手把住但拓的下巴,另一只手操刀。
“你手——不痛了噶?还乱搞?”但拓皱眉——望着王安全那双还扎着纱布的手。
“小case啦……”王安全微微眯眼,打量但拓的脸庞,一本正经状颇似一位专业的理发师。
“你很全面噶,王安前(全)。”但拓任凭王安全摆弄,闭上眼,头向后仰着,下半张脸涂满了柔软的泡沫。
“闭嘴啦,大佬。”王安全拉着南方人的长调,微微蹙眉,轻轻咬唇,小心地,一点一点在那张脸上“耕耘”。
“拾都(掇)得亲(清)爽一些——也好讨婆娘的嘛。帅锅——”王安全说,笑盈盈的,把剃刀上剃下的那些胡茬连着泡泡放在脸盆里洗净。
“讨煞(啥)子。”但拓苦笑,声音忽然有些凄凉:“老子有的一天活(四声),么(没)的一天活(四声),祸害那家姑娘噶?”
王安全蹲下,右手只见正摩挲着但拓下颌上硬硬的胡茬,他半晌不做声,只用剃刀轻轻地,慢慢地,把那些胡茬“沙沙”地刮掉。
可是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停下手里的动作,把剃刀放在水里洗洗,难得的深沉、严肃地说:
因为害怕结束——
所以干垂(四声)不去开喜(开始)。
但拓哦——这么看,你蛮怂的啦。
但拓被王安全这突如其来的“深刻”惊住了,心中蓦然一动,怔了片刻。
过了一阵才坐起来,扬手一甩。
往王安全后脑勺上轻轻撩着拍了一下:“讲人话噶。”
王安全撇撇嘴,回过头,把但拓又往椅子背上摁住:“没刮完啦,闹啦样?躺下!”
但拓说:“王安全(四声),再学老子说话,我亲你了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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