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时间的切片（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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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英发是开货车的。
俗话说“开着八平柴，财源滚滚来”，那时候开货车拉货的，十个里面有八个能成为万元户。这么好发财，岂不是人人都去开货车？难就难在没几个人买得起大货车。
那陈英发的车怎么来的呢？还得多亏他姓陈。
陈建业他妈生怕自己过世了，陈英发就该改叫郁英发，于是在临死前掏出攒了一辈子的钱，交到刘美玉和郁大光手里，逼着夫妻俩和陈英发发下毒誓，这辈子绝不改姓。等仨人发了誓，老婆子欣慰一笑，撒手人寰。
毕竟自己儿子，刘美玉捏着这四万块钱，倒也狠不下心塞到自己口袋里，最后左思右想，东拼西凑，给陈英发买了辆东风五平柴。郁大光虽不贪你陈家的钱，可也不想出添头，买辆五平柴已经是刘美玉的极限，哪儿还能奢望八平柴。
等陈英发上技校学完开车修车，脚下油门一踩，手上喇叭一按，钱包倒也越来越鼓。
“姰姰，叫你爸你妈过来洗个手准备吃饭了。”锅里已经冒出香气。陈英发在餐桌边坐下，又夹了颗花生米嚼了起来。
郁姰只能停下做到一半的简答题，收起作业本装到书包里，放到小方凳上挪到墙边，然后将方才靠着写字的长凳搬回饭桌边。
她走到蛇场门口，掀开毛毯一条小缝。郁亚男和华良才两人背对背朝两排蛇箱喂食，谁也没搭理谁。
“吃饭了。”
也不等回话，自顾自说完就走。
回到门厅，郁大光已经在下首长凳上坐下了。
郁姰走进厨房。
每天晚饭基本都是她来盛。她站在离灶台两步远的地方，捏着饭勺，望着高压锅“呲呲呲”冒气，有几分愣神。
“傻站着干嘛，差不多了，把高压锅帽子拿了。”刘美玉掀开锅盖，梅菜的香气瞬间飘了出来。郁姰攥紧了饭勺，飞快伸出左手取下高压锅的限压阀放到一旁。
“胆子咋这么小，这也怕那也怕，就一个煮饭的锅，有啥好怕的。起开起开！”刘美玉一把拧开高压锅盖，“赶紧趁热打。”
刘美玉从锅里盛出满满一海碗梅菜扣肉端出去。扫了眼桌面，把咸鱼往郁大光那儿推了推，又把肉沫豆腐挪到郁亚男前面，最后把梅菜扣肉往陈英发前头放下了。
她摘下围裙手一伸，郁大光连忙起身接过，给挂到厨房门后头。刘美玉在上首坐下，“吃吧。”众人便开动了。
郁姰想起十万个为什么里看到的知识。非洲大草原上生存竞争无比残酷，即使是占据食物链顶端的非洲狮，在狮群内部的进食顺序上，也有自己的规矩。雄性狮王有着无可非议的优先权，如果捕捉到的猎物体型较小，轮到幼狮和孱弱母狮的时候可能已经所剩无几了。
郁姰夹了片菜叶，心想，还有得吃，做人应该，还是比做动物好的吧。
刘美玉笑眯眯地给陈英发夹了一大块五花肉，“英发，快尝尝好不好吃。”
陈英发一口塞进嘴里，都还没来得及咽下，就竖起大拇指连连夸赞：“妈，您说的啥话，要是不好吃，我这俩月会心痒痒成这样？前次开到广城，我还跟朋友去了一家听说很有名的老饭馆，那梅菜扣肉，跟您做的可没法比！我就想啊，要我妈是这个饭馆的大厨，保准生意比现在好十倍！”
“净说瞎话，我哪能跟人家专业的比啊。”话虽这么说，郁姰还是瞧见刘美玉笑得跟花儿似的。
郁大光瞪了陈英发一眼：“你省点钱吧，天天这里吃那里喝，怎么攒老婆本？”
“那你别吃了，这一桌菜还是英发之前买的煤气灶做出来的呢。”刘美玉白了郁大光一眼，“英发怎么大手大脚了，不都是孝敬我们了吗？要不是他新给家里添置的吸油烟机，我每天烧饭做菜哪里这么舒服？你也不瞧瞧十里八乡有几家能用得起这好东西，还不是我们英发争气！”
“那我赚的钱不孝敬您俩孝敬谁嘛，难得回来，吵吵啥嘛？不赶紧吃，菜都凉了，那还怎么对得起咱妈这么好的厨艺！”陈英发连忙打圆场。
“就是，还是英发贴心！”刘美玉眼睛都笑没了，又给他舀了一勺肉沫豆腐，问：“英发，你这次怎么拉这么久才回来？之前不就听你说是往北边运的那啥芭乐吗？”
“对，就是番石榴。正好赶上拉煤的紧张，这次又拉了好几趟煤，绕了点路。”
“那这趟赚得还行吧？”
“也就那样，我之前跑货认识一个朋友，他这次拉了一车锂，那才赚得多呢。”
郁大光夹了块咸鱼，插嘴道：“梨？梨还比煤还金贵不成？倒是可以尝尝鲜。上次你鲁城那车拉的苹果，分回来的可脆可甜。也不知道你这个拉的番石榴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听说还是宝岛那边刚引进的。”
刘美玉乜斜了他一眼：“馋不死你！”
陈英发大笑，露出大白牙，“啥梨呀！锂矿，一种金属，听说做电池用，可宝贝了。”
郁大光不信：“难不成还能比你多赚一倍？”
“不止呢，而且这车锂当天还装不了，货主还给他安排了住宿吃喝，规格可比我们这些单子高多了，备的烟都是软中华！”
刘美玉倒吸一口凉气，“好家伙，那你也想想办法，下次也拉这个锂。”
“这也不是想拉就拉的，我们这种一般大货车拉不了，得专门的厢式危险品运输车才能运，买一辆就得十几万二十万呢。”
“不就是拉石头吗，怎么还是危险品呢？”刘美玉咋舌。
“这锂矿跟别的矿不一样，从巴西进口的，到了港口还得一堆检测。检测什么成分啊含量啊，听说还有个放射性检测。”
“啥叫放射性？难不成还会发光？”
“那我就不知道了。”陈英发摇摇头，见郁姰埋头吃菜叶，就给她夹了一块肉，说，“说不定我们小状元知道。”
郁姰抬头看了一眼笑眯眯的叔叔，正犹豫要不要开口，就见郁大光挥了几下筷子，“算了，有什么好知道的，拉好自己的货就行了。”
她重新低下头。
碗里的肉泛着诱人的油光，郁姰心头忽地发堵。自从华良才下岗了，刘美玉几乎就只在陈英发在家的日子才做这道菜。其实除了陈英发喜欢，她也最喜欢这道菜。她藏住神色，轻轻咬了一口。陈英发知道她不喜欢吃肥肉，所以挑了一块最瘦的。
太久没尝到这道菜，好吃，又没那么好吃。
她偷瞄了一眼坐在身旁的陈英发。
语文期末考，作文题是《我最想成为的人》。看到标题那一刻，浮现在郁姰脑海中的，就是自己的叔叔陈英发。
虽然一年拢共没多少时间在家里，但郁姰见到他的时候，他都是笑眯眯的，好像人生没有任何烦恼。噢不对，也是有的，他上次和自己聊天，讲到自己跑货的时候，万一突然想上厕所，是没办法马上解决的，只能憋着等下了高速，找个能停车的地方，才能解决。实在憋不住，也只能用上空瓶子勉强救个急。
但他已经是自己认识的人中，看起来最快乐的了。
郁大光整天想着抱孙子，刘美玉愁心儿子的婚事，华良才总是埋怨怎么下岗的不是那谁那谁跟那谁，而郁亚男突然铁了心只想赚钱。
班主任生气的时候会说自己倒了八辈子血霉才被分配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同桌每次拿成绩单回家第二天手臂上都会有乌青。
但郁姰提笔写下的，只是她知道会拿高分的主题——“我最想成为的，是像居里夫人那样，为知识无私奉献出自己一生的科学家。”
在对快乐的认知还十分单薄，但又很精准的童年，郁姰就已直白地感受到了自己的不快乐。
郁大光冒完酸气就没了声响。他看看不跟自己姓的儿子，又看看下岗在家的倒插门女婿，嘴里的咸鱼也变得没滋没味。
要是像陈英发一样能赚钱，倒也没啥，结果现在又下岗了，搞东搞西也没赚到几分钱。郁大光每每想起就是心口一堵，愈发看他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总是偷偷和刘美玉念叨，说华良才老爹还在，指不定他还当自己华家人，偷偷贴补他爹呢。
又看了一眼郁亚男。郁大光知道自己女儿的性子，好强，又格外莽撞。自己老公不行，那就想办法换自己上，憋着一口气要赚大钱。所以信了陈英发在外跑货运的时候听到的生意经，非要一头扎进蛇场，垫上自己全部的本还不够，还得挪用他们老夫老妻的养老钱。
郁大光不免发愁，忍不住念叨：“你这蛇场，啥时候能回本？”
郁亚男忙饿了，刚扒了一大口饭，扬扬筷子，答：“这个秋天差不多就可以出栏了。”
“噢。后面上道了养熟了，就不用这么辛苦了。”郁大光又看向华良才，“等回了本，你们好好补补身子，休养休养，抓紧再生一个。”
华良才刚从面前的白菜汤里夹了一片菜叶，突然听到这话，囫囵几口咽了，脸庞漫上一抹尴尬，“这也不是只看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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