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受了钱嬷嬷几日教导,乔絮晚自认总算有了些大家闺秀的样子,起码坐立行卧都是相当地温雅娴静,得当妥帖。
只有这个字,被放养多年的她一时半会委实改不过来,于是每天晚上除了要完成钱嬷嬷布置的课业外,她还固定要抄十页书。
乔絮晚为此没少跟谢骅涧嘀咕过,抱怨都是他字写得烂,害得她如今跟着遭罪。
探花郎谢骅涧无从反驳。
学习礼仪的第八日,钱嬷嬷开始教她点茶。
“点茶是个精细活,要认真,更要耐心,从最初的捣茶开始就不能急躁,要等捣得足够碎了,不再有成块,方可进行下一步。”
桌案一角摆着紫檀茶炉和细颈白瓷汤瓶,里面刚烧好不久的热水往外冒着袅袅白烟,令人格外心平气和,乔絮晚一边听着钱嬷嬷的教导,一边倒水温盏、温筅,然后拿小木勺舀了一钱匕磨好的茶末,再次注水进去,开始调膏。
这般慢工细活极磨性子,初始乔絮晚还能凭借新鲜劲儿一次又一次击拂注水,到了后面,已是双目涣散,手腕战战,连汤瓶都不太能拿动。
大脑甚至自发回忆起那日在画舫上受辱时的情形。
如此看来,那令翩然的点茶本事也不怎么样嘛。
咬盏也没咬起来,泡沫散得也快,茶百戏更是一塌糊涂。
她神游天外地想着,眼皮半耷不耷,几乎要把昏昏欲睡四个字写在脸上。
看出她的疲惫,钱嬷嬷便也宽容道:“这东西急不来,你今日第一次学,要是累了,就暂且歇一歇吧。”
乔絮晚闻言猛一醒神,略显局促地道了声“是”。
她起身抻了抻胳膊腿儿,随后走出墨斋,准备到外面散散步,吹吹风,清醒一下。
杜鹃和拂月跟在她身后一并走了出去,看她哈欠连天,杜鹃提议道:“姑娘要不要去湖边转转?那边景色好,也更凉爽些。”
乔絮晚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点头道:“行。——我记得那湖的对面就是阿泽的住处,正好他现在在书院读书,院子里基本没什么人,也能清净点。”
谢骅泽,谢家二公子。
由已逝的二房秋姨娘所出,年纪只比乔絮晚小一岁,同席霖之一样要参加今年春闱,因在家里住不惯,前年就干脆去了谢骅涧当初于南华书院附近买的宅子住,一个人乐得清闲自在,也省得上下学耽误时间。
三人一同前往湖边,路上,拂月随口道:“二哥儿也许久没回来了呢。”
杜鹃道:“他回来图啥呀?看主君也闹心,看方小娘更闹心,老太太也没多待见他,大公子整日在外办公,他又不好总跟姑娘待在一起,这么大个宅子他哪哪都待得不顺心,还不如去书院跟同窗一块玩。”
“唉,也是。想想二哥儿也不容易,小小年纪没了娘,又不受主君疼爱,被领到老太太院子里住吧,没几天老太太就嫌他闹腾,又给赶了出来。最后在大公子那住了几年,这才借着读书的由头出去了。”
“就这境遇,也难怪养成了那么个浪荡性子,时不时就在外头胡天胡地闯出点祸来。”
眼见两人越聊越没边儿,乔絮晚适时制止道:“好啦,都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何必再提?再说阿泽现在也是知道用功了,才会主动去书院那边住,等今年科考金榜题名,说不定他还能去官署里跟阿兄做个伴,到时候也不孤……”
“阿姐……”
一声幽幽的呼唤忽而从前方飘来,吓得乔絮晚登时一个激灵!
她瞪圆了眼睛望向声源处,猝不及防见到了身穿小厮衣服、偷摸躲在大树后的谢骅泽。
少年身杆清瘦,与谢骅涧的相貌有六七分相似,只是相较于谢骅涧矜傲英挺的五官,他的面容要更加柔美,加之年岁尚轻,看上去略有一丝雌雄莫辨的美感。
“阿泽?!”乔絮晚万分惊诧地喊道,随即提起裙摆跑过去,焦急地问:“你怎么在这里?这、这身衣服又是怎么回事?!”
比她高出半个头的谢骅泽看着她脸上关切的神情,突然一吸鼻子,“咚”的跪了下去,哭喊道:“阿姐,我要死了,你救救我吧!”
“?!!”
乔絮晚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呆了片刻后才急忙扶他起来,“胡说什么呢!青天白日就活了死的,到底发生何事了?”
谢骅泽正想说,却又被她一把捂住嘴。
乔絮晚警惕地环顾四周,低声道:“等下,咱们先进屋,关上门再说。杜鹃,你回去跟钱姑姑说……说我身体不适,可能要晚些时候回去。”
杜鹃应下后立即返身往回跑。
谢骅泽则被乔絮晚拽回了自己的倚山居。
*
“噗——!!”
听完全程,乔絮晚猛然喷出一口茶水!
推开拂月拿帕子替她擦拭的手,她霍地站起身,不可思议地对跪在身前的谢骅泽喊道:“你把一个歌妓弄出身孕了?!!”
谢骅泽欲哭无泪:“姐你小、小声点啊!这真不是我的错!我明明每次都叫人给她送去避子汤了的,谁知她从哪搞出的孩子!”
乔絮晚险些两眼一黑晕过去。
她歪靠在椅子扶手上反复深呼吸,胸口剧烈起伏,缓了半晌才咬牙切齿道:“……从哪搞出的孩子?你不碰她难道她能自个儿就怀上吗?!况且,你光叫人把汤药送去,有没有看着她喝?”
“……好像……忘了……”谢骅泽尴尬地扯了扯嘴角,随后又赶忙辩解:“我以为她会喝的!她最初几次都是主动当着我的面喝下去的,我以为她是真心爱我,并非贪图名利之辈,孰料她怀了孩子之后竟全然变了副嘴脸!张口闭口问我要名分,不然就来谢家闹!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了……才……”
他怂怂地垂下头。
乔絮晚恨铁不成钢地指着他,指尖颤抖:“你个……你个拎不清的孽障!!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你才多大年纪就花天酒地沉迷女色?难道忘了自己马上就要科考了吗??你想没想过,要是这个妓子怀着身孕到处闹,你即便中了榜,一旦被人检举上去也会因品行不端而被除名!你不要前程了啊?!”
“再则,要是任她把孩子生下来,你未及成婚的年纪就先有了孩子,将来传出去又有哪个正经人家愿意把好女儿许给你!你有没有想过这些?!”
她一手捶着红木扶手,愤怒得几乎感知不到疼痛。
谢骅泽缩着肩膀,默默垂首听训,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乔絮晚喘了口气,语气缓和道:“倘若对方是个良家女子也就罢了,你态度放好点,跟你爹你哥说你们是真心相爱,那兴许还有点门路,可她一个、一个歌妓……你——哎呀!”
她猛一甩手,支着额头不说话了。
谢骅泽见状,当即膝行两步抓住她的胳膊,心急火燎道:“阿姐!阿姐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蠢我笨我不识好赖不辨是非!求你帮帮我吧!若是连你都不帮我,那……那我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啊!爹和大哥会轮流打死我的!!”
他毫不顾少爷形象地大哭起来。
听着他的哭声,乔絮晚愈加烦躁,挥开他的手恶声恶气道:“帮不了,等死吧!”
谢骅泽顿时哭得更大声。
他一把抱住乔絮晚的腿,如同狗皮膏药一般死死粘住,可怜兮兮道:
“阿姐……求你救救我……你知道的,我自小就没了娘,老太太和爹也不喜爱我,若不是大哥和你还真心对我好,帮扶着我,我估计也要死在那方婆娘手底下,成为一具枯骨了!其实我一直想着,等以后出息了好生报答你们,可如今……竟又被狡诈的恶婆娘算计去了真情,还要毁我前程!我……我少不更事,哪里斗得过她哟!”
他阿姐祖宗姑奶奶的乱喊一气,一件件地说起过往交情,又不断往自己脸上扇巴掌,听得乔絮晚心中略微不忍。
在这个府上,除了谢骅涧和拂月她们,就属这表弟跟她最亲。
当年慕芷兰去世后不到一年,秋姨娘也“失足”落了井,连带肚子里的胎儿一尸两命,只留下十岁的谢骅泽在世上,却又因太闹腾不服管教而处处遭人嫌弃。
乔絮晚并不讨厌这个淘气的表弟,又对他的经历生出些同病相怜的感情,于是拜托谢骅涧,让谢骅泽在他那里暂住几年,等长大了再搬出去,免得也不明不白地被人害死。
谢骅涧实则不是很在意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也不太愿意跟人同住,不过看在乔絮晚的面上,终究还是点了头。
就这样,谢骅涧的院子里得了什么,也会分他一些,乔絮晚平日绣了荷包做了糕点,也会给他一份,三人时不时聚在一起说说笑笑,倒也称得上亲近。
她这个表弟没什么坏心思,就是太过浪荡不羁,不干正事,脑子也不甚聪明。
和她差不多,都是因为缺乏正确的管束和教导。
不过这次闹出的事显然无法和以前一样轻轻放下。
乔絮晚长叹一声,凝眉深思良久,道:“跟我说说吧,你跟那歌妓究竟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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