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鄢回府时已是夤夜,月明星稀,但鸦雀都静谧了起来。
虽然忙碌至夜深,但他的俊美脸庞始终覆着一层月辉似的神采,往先他是极不喜欢处理禁军的事情,尤其是在夜间。
尽管对他而言,白昼与夜晚并没有什么大的差异。
可今日李鄢的神情始终是淡淡的,连听闻楚王与神策军将领暗里沟通的事都未有愠怒,只是先将事情按了下来。
他听了许久的文书,又将神策军的将领资料尽数查了一遍。
连夜值的官员都显露出倦意,他仍在静静地听侍从复述,直到将来龙去脉大致厘清才离开。
连周衍都忍不住向府中的侍从吩咐道:“殿下今天太过繁忙,明日若是有杂事,晚些再报上去。”
侍从笑道:“你们去做什么了?殿下的心情好像很好。”
周衍敲了一下他的脑门,笑骂道:“别瞎问。”
二人在外间说话,声音又压得极低。
但李鄢的耳力极佳,纵是在喧嚷的市井中也能听清自己想要的讯息。
兴许心情的确不错,他没有言语,只是静默地将诸多花束摆在桌案上。
他抚着瓷瓶,亲手将白日里施施采的花插了进去。
浓郁的花香沁人心脾,与宫苑中培植的的确很不一样,不须阖上眼眸,就能回想起那一片青翠景致。
长明灯下,李鄢的面容显得有些柔和,连浅色眼瞳的深处都仿佛透着星子般的细碎光芒。
就这样过了许久,他才令侍从进来。
侍从轻轻地将花窗放下,然后将角落中的灯熄灭。
他轻声说道:“明日辰时一刻前,将卫国公府的相关文书呈上来。”
侍从睁大眼睛,屏住呼吸低声应是,行过礼后便匆匆退了下去。
李鄢低下头倚在榻上,层层叠叠的帷幔中,那张冠玉般的昳丽面容染上几分戾气。
他摸了摸指间的玉扳指,牵唇冷笑一声。
“不行。”他的语意不明,声调里带着些莫名的嘲讽。
纵是周衍来了也听不出这是个什么意味。
*
施施没再理会继妹,直接回去了月照院。
“好看吗?”她笑着向绿绮说道。
绿绮边为她拆解着小辫子,边温声说道:“好看,整个京城都没有比姑娘更好看的女子了。”
施施取下花冠抱在怀里,轻声说道:“要是能永不凋零就好了。”
青萝将她采回来的话一束一束地分类,然后放入不同的瓷瓶之中:“那有什么意思?就是因为会凋零,这花的美才显得格外珍贵。”
“也是。”施施柔声说道。
绿绮执着玉梳轻轻梳理着她的长发:“下次再编也是可以的,夏天时还有别的更漂亮的花。”
三人在内室中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绿绮和青萝都心照不宣地没有问询施施,为何回来后不先去面见父亲。
姑娘心情难得这样好,若是见了国公定然又要难过……
当年大夫人在时,正是看中她们的品性才将她们选在姑娘的身边,她们是为呵护姑娘而来的,不是为那虚妄的礼制与伦理。
施施沐浴过后舒舒服服地上了床,白日玩得太累,没多时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梦里都是花香、溪流、柳枝,呼入的气息也泛着甜味。
快乐到了顶点,就像是吃了一大匙糖浆一样,反倒开始发苦,喉咙里也涩涩的。
见施施睡得香甜,婢女也不忍心唤醒她。
国公的威压再重也及不上姑娘的一场好眠!至少在月照院规矩就是这样的。
直到父亲那边遣来女使时,施施才悠悠地转醒。
她打着哈欠慢慢地从床上爬起,脸上还带着软枕上花纹的痕印,踩着木屐懒散地走至外间时,女使还在庭中。
那人讶异地看向她,似乎不明白素来勤勉的大小姐怎会睡到这时,国公还以为施施是生了病才遣人过来的。
先前就算是发热,施施也会撑着向父亲问安。
青萝故作急切地走到她的跟前,挡住女使的视线:“姑娘可是又魇住了?还早呢,您快再歇息片刻。”
施施懵然地被她带回了内室,湿润的杏眸忽闪忽闪,泛着些茫然。
青萝掩上门,从容说道:“姑娘莫慌,再去睡会儿吧。”
“不能再睡了,再睡晚上就睡不着了。”她柔声说道,“是父亲遣人唤我过去吗?”
“嗯。”青萝点点头,“应当没什么急务,昨日接风宴国公饮了些酒,又犯了头痛,这会儿八成心情不畅,您要是过去也晚些时候再过去吧。”
施施垂眸,静默地看向桌案上的花束。
已经有人换过水了,一夜过后这些花还是鲜丽浓艳如初。
送走女使后绿绮也走了进来,看着施施面上带笑,她的神情不由地也变得柔和起来。
梳洗更衣过后,施施开始用早膳,又稍稍休息了一刻钟的功夫才出的门。
她许久没有拜会过父亲,加上梦魇中的漫长时光,总觉得好像半辈子没有见过他了一样。
幼时希冀父亲的宠爱,少年时渴望父亲的认可,梦魇里幻想父亲的救赎。
施施竭力地做好一个世家贵女,几乎是照着长辈的规训生长,可到头来依旧是连父亲的一个多余眼神都得不到。
她不想见他。
这个念头像种子一样在她心里扎根,很快就跃升为参天的乔木。
在去父亲书阁的路上,施施仍然在想如果掉头回怎样。
但转念一想,她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以后,父亲回朝后短期内不可能再离开。
书阁内静得死寂,施施刚踏进去就变了神情。
太冷了。她应该再加一件外衫的。
侍从静静地引着她向里间走去,一句多余的言辞都没有。
“过来了?”谢观昀正在翻看文书,见她过来头也没有抬起。
说完这句象征性的问候,他便没再多言。
施施坐在他侧旁的圆椅上,虽离得有些距离,心中却仍是紧张。
书阁中没有任何饰品,既空旷又压抑,死气沉沉的,每次来这里向父亲问安她都放松不下心情。
这就像一个巨大的深渊,会将她的情绪吞噬殆尽。
无论施施来得时候多么快活,心中藏着怎样热切的期许,离开时都不会有丝毫的喜悦。
谢观昀世家出身,又宦海浮沉多年,最善参悟人心,仅是只言片语就能让她的情绪落到谷底。
“说吧。”他低声道,“这半年过得如何?”
施施神情微动,她都快要忘记怎样在父亲面前说话了。
“还可以。”她缓声说道。
心里是有些词句的,但是说不出来,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所阻碍,停滞在了喉间。
谢观昀抬头看了她一眼,平静地说道:“那为什么想解除婚约?”
施施心中突突的,她不信父亲不知道她和薛允的事,那日在外祖的宴上闹得那样大,若不是涉及太孙,估计半个京城都要知晓。
她的手心冰凉,细长的指节绞在一起:“因为薛郎不是施施的良配。”
她不知要怎样将那些龌龊事讲清,仅是再回忆起这件事她都觉得为难。
“二郎和四郎如何?”谢观昀突然说道。
他大抵也是看出了施施的为难,但是接下来的话却更令她感到无措。
她心神恍惚,脸色苍白地抿紧唇:“您是什么意思?”
谢观昀没有在意她言语中的失礼,手指轻动将文书翻到下一页:“薛二郎稍年长些,但为人赤诚,四郎与你年岁相差无多,亦是位佳公子。”
施施的耳边一阵轰鸣,自心底生出深重的寒意。
“您一定要我嫁入薛氏吗?”她颤声说道,“哪怕明知薛允害我,您也要逼着我去替您偿还薛氏的恩情吗?”
话音落下的后,她的脸上几乎没有血色。
谢观昀翻看文书的手指一顿,抬眼静默地看向她。
似乎默认了她的话。
施施的瞳孔紧缩,纵是在梦魇中第一次见到李鄢时,她也没有这样无措过。
她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明明是在书阁里,却像是被沉重的乌云所笼罩着,连吐息都变得困难起来。
她是熟知父亲的无情与淡漠的,但真切地感受到的这一刻,还是不可避免地觉得陌生与恐惧。
“倘若我说不呢?”她哑声说道。
谢观昀的神情依然未变,他又翻了一页文书,漠然问道:“那你想嫁给谁?”
那一刻施施只觉得他不可理喻到了极点,她不明白谢观昀在想什么,也不明白他的思绪是怎样流传的。
他们面对面坐着,却好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真的是她父亲吗?他真的待她有一分亲情吗?
见她许久不说话,谢观昀也没有再开口,漏钟一滴一滴地向下落,压抑得施施快要喘不过气来。
她的思绪纷乱,忽然从袖中摸出了一朵花来。
兴许是青萝放进来的,施施看着那朵白色的小花,失神了片刻。
她又忍不住开始想,如果是七叔的话她会怎么处理这桩事呢?皇帝肯定比谢观昀还要难对付吧……
“想不出来吗?”谢观昀低声说道。
他的声音很轻,却极具压迫感:“还是二郎吧,他小时就待你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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