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观昀好整以暇地看向施施,他阖上文书,目光沉静如水,却又好像能够在顷刻间窥见她的所有想法。
她以为经过那样多事后,再次见到父亲她会更有底气。
至少,不能再像个小孩子般无措懵然。
可事实是无论何时只要在见到谢观昀,她依然会感到慌乱。
施施的手指收紧,仰起头看向他:“您一定要这样残忍吗?”
他静默地执起杯盏,凉薄地说道:“怎么残忍了?”
她怔怔地捏住手中的白花,几乎要不知要说些什么。
她的杏眼睁得大大的,贝齿咬紧下唇。
“薛氏是名门,且与谢氏是世交。”谢观昀放下姿态,轻声说道,“世伯他们待你不好吗?你嫁过去不会有人为难,纵是什么都不会,也没人会怎样。”
他很少会这样温柔,施施一时之间有些呆住。
那一刻她心中的火焰霎时就被熄灭了,一股莫名的暖意蛊惑了她的心神,让她想不出来反驳的话语。
“莫要孩子心性,施施。”他低声说道,“婚姻是结两姓之好,纵然薛允有对不住你的事,也不能将整个薛氏都视作是仇敌。”
谢观昀甚至唤了她的小字,施施以为他根本记不得的。
毕竟给她起大名的时候他都没上过心。
“可是……”施施总觉得有些不对,但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对。
谢观昀亲自将她送到了门边,用父亲般的温和口吻说道:“再好好想想。”
她见惯了他冷淡的模样,第一次知晓他也会这样温柔地讲话。
尽管她能感知到父亲的心情不错,但还是太过茫然。
施施稀里糊涂地回到月照院,倚靠在榻上仔细地回想与父亲的对话,她总觉得自己是被哄骗了,又不知岔子出在哪里。
绿绮看出她有心事,旁敲侧击地问道:“姑娘想要吃些小食吗?国公那里素来没什么招待,您去了这么久,现今是不是饿了?”
施施神情懵懂,她摇摇头:“不用。”
她话是这样说,绿绮还是悄悄吩咐人去备些小食。
片刻后青萝回来了,两人暗里用目光交流,等到小厨房的人将甜品呈上时,施施才从榻上下来。
是她最爱吃的冰酪圆子。
施施心事重重,没来没有胃口的,但是看到是圆子还是执起了汤匙。
用完小食后她恹恹地爬上床,略带鼻音地说道:“我再睡一会儿,晚些时候再唤我。”
两人应是,可施施辗转反侧许久都没能睡着。
“来陪我睡吧。”她软声说道。
绿绮与青萝对视一眼,偎在了施施的身侧。
“怎么了?姑娘。”绿绮试探着问道,“是国公又说什么了吗?”
施施把头埋在锦被里,闷闷地说道:“他不同意我解除婚约,想把我嫁给薛二郎。”
青萝的神色登时就变了,被绿绮按住手才没有发作出来。
她竭力放缓声调:“国公怎么会这样想?”
“我不知道。”施施笑容苦涩。
青萝怒道:“他薛氏纵是恩情再深重,这么些年来也早还够了,凭什么还要您去做那锦上之花?”
她还想再说,却被绿绮掩住了嘴:“薛二郎他之前都险些迎新娘子进门了,与再婚的男子有什么区别……”
施施闷在被中,没有听清多少,不过她也不在乎这些。
“可能就是这样吧。”她抓着锦被慢慢地说道,“在父亲眼里,我们就像树木一样,栽培出来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做成器具的。”
“好像也没什么不对。”她渐渐地将头探出,“为人子女,不也要偿还父母的恩情吗?”
青萝哑然地看向她,连绿绮也没有言语。
施施喃喃地说道:“总归比做太孙的侍妾强,而且薛氏的伯父伯母确实待我很好……”
她方才闷在锦被里,脸上还泛着些潮红,但又苍白失血,仿佛一个病人。
*
只是施施没想到的是次日的午后,薛二郎便到访了谢家。
她踩着木屐在院前的溪边与侍女玩闹,穿着一袭素白色的轻纱,若仙子般翩然柔美。
回身时正瞧见薛二郎跟着女使匆匆走过,施施的心绪仍是乱的,没多久父亲就传信唤她过去,她没了玩下去的兴致,但也懒得再去换一身衣衫,于是加了一件宽袖的外衣就过去了。
湖蓝色的广袖外衫将她衬得愈加清丽,长发大半散落下来,又带着几分孩子般的稚气。
她轻轻地踏进花厅,虽是白日但里间仍点着灯。
谢观昀从不在乎子女,可涉及到权势利益的时候极为认真,恨不得事事躬亲。
这样的事本该是由女眷负责的,全然不须国公亲自出马,但他就这样做了。
施施心中烦乱得厉害,尽管她也说不清这股烦扰之感从何而来。
“见过薛二公子。”她礼貌地问好。
但落座后她的神情仍是淡淡的,目光飘忽地盯着瓷瓶上的纹路。
太昭然了。父亲的意思明显到让她不知该作何感想,他做了多年财臣,算计起子女时连掩饰都不肯掩饰,还要冠以虚幻的高名。
施施听不进去他们的讲话,也听得不是太懂。
她觉得自己就像眼前的这个花瓶一样,是个漂亮的器件。
无论是赠予谁都没什么差别,太孙是将她夺走藏在深柜里,父亲是想要将她送给薛二郎。
就算是嫁入薛氏,她依旧是个装点门面的瓷瓶。
施施突然觉得没趣极了,她兜兜转转一大圈,好不容易摆脱了梦魇中的命运,但到头来好像也没什么差异。
谢观昀留了些空闲时光给他们,他微笑着说道:“到庭院中走走吧。”
午后的阳光正好,花香沁人心脾。
施施俯下身拾起一朵落花,宽大的袖子垂落,若蓝色的颜料突然流溢开来。
薛二郎是很有性子的人,连容貌都生得比薛允张扬夺眼许多,这时不知为何却始终静静的。
她见过许多回他与薛允吵架,知晓他性格如何。
但他既然不开口,她也不愿多言。
生在树上的花比丛中长成的要大上许多,施施把玩着浅粉色的花瓣,眼眸中也映出一片柔柔的暖光。
快走到头时薛二郎忽然问道:“你很喜欢这种花吗?”
她沉浸于手中的花朵,听到这话才抬起头看向他。
这是她第一次从素来张扬肆意的薛二郎脸上看出了紧张的情绪,他的语气也带着些小心翼翼,仿佛害怕会伤害到她一样。
施施点点头,轻声说道:“喜欢的。”
说完以后薛二郎像是又没了词句,她抿唇一笑,宽袖起落,带起一层涟漪。
但她的笑意未达眼底,反倒看起来有些悲伤。
“你叫薛风,是吗?”施施偏过头问道,“这名字很像侠客。”
他有些微怔,片刻后才回过神来。
两人缓声聊着些什么,因薛允的缘故,他们是打过许多回照面的,但却不能称得上是熟识。
最多也只能说是熟悉的陌生人。
暮春时节,四处都是落花。
柔柔的暖风几乎要使人醉意醺醺了,薛风突然想起那些登徒子的话,说这谢氏的长女容貌姝丽,单单看上一眼就能抵上二十年的醇酒。
但他还是在分别时极轻声地说道:“莫要担心,施施姑娘。”
施施没有听懂,轻声问道:“怎么了?”
薛风微微俯身温声说道:“你父亲那边,我来想办法。”
她讶异地看向他,杏眼中透着几分不敢置信。
“我也不知国公是怎样想的。”他终于笑得轻松起来,“你还这样小,还是个妹妹呢,急什么嫁人?”
这个下午他好似比她还要难捱,到这时才渐渐放松下来。
施施目光闪烁,细白的手指捧着浅粉色的花朵,整个人都呆愣在了原处。
这种纯粹的善意让她有些无措了,她被养在深闺多年,除却薛允与太孙没见过几个外男,此时听到薛风的话不由地生出些别样的感动。
“这样好吗?”她仰起头,眼眸里似盛着一汪清泉。
薛风轻舒一口气,须臾才看向她,他认真地说道:“自然是无事的。”
“薛氏并非施施姑娘的良缘。”他缓声说道,“等你有了心怡的郎君,再想这些繁琐的嫁娶之事吧。”
他的眉目舒展,似少年郎般扬起唇角。
那一瞬间他真的像极了话本里的侠客,施施莫名生出几分向往。
她凝神望向他,微微福身:“谢过薛郎。”
“不必言谢。”薛风轻声说道,“是我对不住施施姑娘在先。”
施施的手指一顿,听他接着说道:“我明知三弟有异样,却没能及时发觉,反倒让他险些害了姑娘,事后亦未能尽到兄长的职责管束好他,又让姑娘受了惊。”
她轻轻抚平袖上的褶皱,认真地说道:“不是您的错。”
可薛风还是歉然地向她行了礼,施施的眸子微动,将手中的花朵送给他。
她的笑靥粲然:“我的确要谢谢您才是。”
薛风接过那朵浅粉色的花,向施施露出一个真挚的笑容。
与他分别后,她独自缓步回到院落。
日暮时分,天边的浮云流光溢彩,缕缕金光自云层中蔓出,令人只想起日照龙鳞的瑰丽景象。
施施心中欢悦,想要将这件事情分享出去。
当她在暗想都要告诉谁时,却下意识地避开了李鄢。
好奇怪,为什么不想告诉七叔?
早些告诉他,他就不必再为她担忧了。
为什么?为什么不想告诉他?
她心中似是有一只小雀在乱飞,扑棱着小小的羽翼在她心头胡作非为。
施施不明白自己的心情,但那种模糊的触动流逝得太快,眨眼就不见了。
翌日夜间,她沐浴过后倚在榻上翻看诗集,忽然又接到了父亲的传信。
青萝颦蹙着眉头,放下手中的玉梳:“国公怎么回事?这都什么时辰了还要姑娘过去,明日不行吗?”
施施没想太多,只当是薛风已经说服了父亲。
“兴许是好事呢?”她笑着说道。
薛风那般□□练达的人,且又是薛氏的子弟,父亲待薛氏甚好,应当不会拒绝他。
可到了书阁后,施施才发觉有异。
外间候着的侍从小心地用目光提醒她,女使甚至细声向她说道:“姑娘,若是有事便轻咳两声,奴婢去请夫人过来。”
她有些后悔来得这般匆忙了。
施施硬着头皮推开门,心房怦怦直跳。
谢观昀依然是在翻看文书,只是翻页时用的气力明显比平常要大上许多。
她听着那翻飞的书页声,清澈的眼眸渐渐垂下。
翻完这册文书后他终于正眼看她,谢观昀的神情冷漠到了极点:“与薛氏的婚约,可以解除。”
他冷声说道:“但你与那人,绝无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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