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
云萝跑上前,掀开船艏楼悬挂的一帘珠箔,珠子撞出清脆悦耳的碎玉声。
幽呈风立在船头,身形削瘦,一袭黑衣空荡荡的,薄削的下巴干干净净,半点胡茬都未见,面貌比以前年轻许多。
云萝从未见过这样的师父,一时怔住了。
疏离淡漠,仿佛从不认识她。
掠过水面的风,吹在人身上,遍体生寒。
“上神。”幽呈风拱手施礼,语调平静而客气。
这不是她的师父。
云萝退了一步,撞到明烛身上。
他伸手扶住她。
“尊上。”
幽呈风对明烛行礼,对明烛倒是恭敬而热络。
云萝眼圈一红,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幽呈风:“师父,你不记得我了吗?”
“记得。”他语气依旧平淡,“昔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上神莫要当真。”
“师父,你说这话。”云萝愤愤,扬声压住哭腔责怪,“你是成了魔,又不是出了家!”
幽呈风没有接她话茬,静静伫立在原处。
他的态度说明了一切。
他不想同她有什么牵扯。
云萝的心陡然冷下去。
明烛不悦地挑眉,锐利的眼盯着幽呈风,“怎么不说话?”
“尊上,属下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若无要事,属下可否回去?”
明烛看向云萝,见她点头。他摆手让幽呈风离开。
云萝转过身去,背对二人。一颗泪珠潸然落下。
师父既然不愿意见她,她和师兄还巴巴地寻他作甚,也省得一路舟车劳顿。
倒不如跟师兄去金陵了。
此刻,云萝十分想念苍羽。
她想回到师兄身边。
在那里她还怀着寻找师父的热枕和希冀。
她鸦羽般浓黑的眼睫被泪珠沾湿,粘在粉白肌肤上,飞不起来了。
修长的手指轻轻触碰她的脸颊,泪水霎时泅湿他的掌心。
明烛低垂着眼看她。
“不哭了。”
原本她还只是静默无声地哭,听到他的话,反而哭出声来。
她委屈。
师父于她而言是再生之恩,如果不是师父将她从雪地里捡回来,她早就死了。
从小,虽然都是师兄一直在照顾她,可师父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不可撼动。
她都没来得及报答、孝敬师父。
师父一朝坠魔,她什么都做不了,眼睁睁看他全然换了一个人。
从前的情谊若落花流水,去而不返。
她不舍,亦不甘心。
明烛拥着她,轻轻拍着她后背。
哭完了,她平静下来,异于平常的平静。
她乖乖窝在明烛怀里。
他送她回寝殿的每一步都迈的安稳,不想她受毫厘的颠簸。
她在他怀里回想近来发生的诸多事。
她是神女,却撇下自己原本的身体,执意去当个凡人,或者说她是执意回到过去。
云萝便是羲照的过去。
她回去一定是自愿的。
但回去的目的是什么呢,是有什么未竟之志吗?
难不成是救师父,阻止师父成魔?
她曾在梦中听见一道声音提醒自己救人,彼时她尚不知晓要她救的那个人是谁,现在看来应当是要她救师父。
云萝眼前一亮,愈发觉得是此不假。
而她能回到过去的契机定与传说中能穿梭时空的天机镜有关。
那每晚嫁女的老鼠二老就是极佳的佐证。
它们本是最普通的老鼠,没什么修行,连人言都不会,只因偶然得到天机镜碎片,便能操控纸人纸马,戕害百姓,每晚循环给鼠女儿举行婚礼。
鼠女儿在它们的世界中不断的起死回生,如何不算是穿梭时空。
还有那鸳鸯,她是人,自然比老鼠聪明千百倍,有了天机镜碎片,死而不死,法力无穷,差点将她们师兄妹二人打死。
这只是一点碎片而已,就有这么大的威力,可见天机镜该是多么的无敌!
明烛说天机镜的主人是她。那么她回到过去的目的,除了救师父,大概还有就是搜集碎片,修补天机镜。
可惜不知为何,她虽已回到过去,但竟然失忆了,忘记自己要做的事情不说,还变成了弱鸡。
天意弄人啊!
云萝暗自叹了口气。
她没有气馁。三日后她便要回去,不出意外她醒来后仍会忘记这里的一切。
她得想办法带着这点记忆回去。
缮写怀挟不可取,她带不走这里的任何东西。
她有两具身体,神女羲照和凡人云萝。
这具神女的身体一直留在此处,待她神魂复位时,才能自由行动。
神魂离开时,她的意识便同这具身体分离,自然带不走神女身上任何东西。
上次她没想明白,想揣走天机镜,便将其带在身上,结果反而被明烛拿走了,害得自己只能受人挟制。
她能带走的只有自己的神识。
但神识会被蒙蔽,等她冲破这层封印还不知待何时。
突然,云萝福至心灵。
天机镜碎片。
天机镜碎片是跟随她的神识来到这里的。
她既然能带进来,按理说就能带出去。
若能将要事记在天机镜碎片上,她再带出去……
“在想什么?”明烛问。
他的声音柔和缱绻,不是质问,更似没话找话。
云萝摇摇头,“没什么。”
明烛没再追问。
天光渐暗,余晖照在寝殿的琉璃瓦上。
两人进到屋内。
云萝恹恹地斜倚在榻上,继续思索她的计划。
天机镜碎片不补到镜子上,她出不去此地,何谈利用碎片记事?
云萝趴在榻沿,望着明烛整理妆台的身影,眼前顿时亮堂堂的,她不由牵起嘴角。
有了!
何不将那枚碎片一分为二,一半用以补镜,一半她带出去。
明烛将她的首饰都擦拭了一遍,动作小心而仔细。
回身见她正盯着自己看,还笑得如此烂漫,他的脸连同耳尖顿时红透。
他洗手擦干,走到她身旁,看着那双明眸善睐的一双眼。
“说说,又想到了什么坏主意对付我?”
他的声音低沉轻柔,柔的好似蜻蜓点水,春风拂面。
云萝挤出一个更明亮的笑容,“怎么会,你为何总觉得我要害你?”
“夫人一直在看我,我心甚慰。”
明烛伸手将她从床上捞起,让她坐在自己腿上。
他的双臂自身后箍住她,下巴搁在她的肩头,他身量高,维持这个动作需得弓着脊背,瞧着落拓不羁。
他又幽幽道:“可夫人却总是在想捉弄我时,才愿意看我。”
云萝道:“我只是觉得你很好看。”
他的温度和气息都让云萝觉得刺挠,她的身体连同两只手肘都他牢牢圈着。
不能动,只得不适地扭了扭腰。
他突然收紧臂弯,云萝身子不可控地往后一倒,紧紧贴住他的腰腹。
云萝挣扎起来。
他呼吸愈发沉重。
云萝耳边仿佛有一壶烧沸的水,腾腾热气
灼得她偏了偏脑袋。
明烛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侧着脸。
他清楚地看着她的花蕊般的睫,点漆似的眸。
蠡壳窗半开,有风溜进来,吹起他的一缕白发,发丝一根根拂起,落在她的肩头,沾染上她的青丝。
明烛浑身的血液都在奔腾,胸膛里一颗心跳砰砰直跳。他埋头深深嗅着她的发香,发出一声长长的喟叹。
那只修长的手从云萝的下巴上移走,慢慢滑到她雪白纤细的脖颈上。
那只大手就轻易圈住她的脖颈,只要他一用力,云萝不怀疑自己断气的速度。
云萝瑟瑟发抖。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明烛放开了她,赤目中满是意犹未尽,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云萝如蒙大赦,慌忙爬到床内侧,悄悄抬眸看他。
既然他不想伤害她,那他刚刚是在做什么,警告她不要动歪心思吗?
思来想去,云萝气不过,抬脚往他身上踹去。
明袭不成,自己的脚反倒被他一把抓住。
云萝抽脚。他抓住不放,还故意捏了捏。
“你是不是有病?!”
见她真要恼了,他才放手。
云萝坐起身,下逐客令:“我要睡觉了,你出去!”
“我不能留在榻旁打地铺吗?”
“不能!”
“好。”明烛抬手将她垂在面颊的发拢到耳后,“我去屋外守着,晚上如果要喝水,就叫我。”
说罢,他起身合上窗,恋恋不舍地离开。
翌日清晨,明烛在厨房做饭。
几样菜和点心已经好了,灶上还炖着燕窝,明烛将剥好的莲子倒进去。
脚步声自他身后响起。
明烛回头,见云萝睡眼惺忪,头发没梳,有几分凌乱,站在晨曦中,整个人毛绒绒的,滚着金色的边。
他笑道:“怎么起那么早?”
云萝打了个哈欠,凑近看桌上的菜肴,“你做什么好吃的?我梦里都闻到香味了。”
明烛失笑,“自然是只有为夫会做的火熏盐水鸡,莲房鱼包,玫瑰茯苓膏,蟹肉小饺,蜜桃脯,湘莲燕窝。”
他说着,捏了一只蟹饺送到云萝嘴里。
炸过的饺皮酥酥脆脆,蟹肉鲜香,还掺了蟹黄,吃起来格外浓郁美味。
这个魔头竟然如此贤惠,难怪自己会找他做夫君。
明烛抬手擦去她唇上残渣,见她对自己的厨艺满意,心中甚是得意。
灶上的砂锅咕嘟嘟冒泡,明烛上前端起,对云萝笑道:“可以吃了,咱们出去吧。”
云萝也帮忙去端菜,被他制止。
“太烫了,我来端。”
云萝便去端一碟点心,跟在明烛身后。
望着明烛宽大的背影,云萝有些恍惚。
好似一下子回到了玄周山,每个清晨,她和师兄都是这样,师兄做饭,她睡醒便去厨房找他。不用等正式开饭,她在厨房里就能吃个半饱。
一个荒谬的念头突然飞上她心头。
明烛和苍羽会不会是同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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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念师恩相逢已陌路,叹夫贤别离应有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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