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是被浸泡在一种粘稠而压抑的胶质里,缓慢地向前蠕动。
白天,陆途去上班,将陈沨锁在家里。
是真的锁。
大门从外面反锁,所有的窗户都加了内嵌式的防盗锁。
陈沨试过。
以他现在的力气,根本打不开。
陆途甚至收走了他所有的身份证件和银行卡,只留下一部只能接听陆途和几个预设号码的老人机。
家里多了很多医院带回来的东西。
成箱的成人纸尿裤堆在客房角落。
一次性护理垫铺满了他们卧室的床单下面。
空气清新剂的味道浓烈得有些刺鼻,试图掩盖那若有似无的、属于衰败和消毒水混合的气息。
陆途更加的沉默寡言,除了必要的询问和指令,几乎不再多说一个字。
“吃药。”
“喝水。”
“吃饭。”
“换衣服。”
他的动作依旧稳定、精确。
喂药、喂饭、帮他清理身体、更换衣物,每一项都做得一丝不苟,甚至比专业的护工更细致周到。
可他的眼神是空的,里面没有了往日看向陈沨时那种沉静的、带着温度的光,只剩下一种近乎机械的专注,和深埋其下的、冰封的绝望。
检查报告翻了无数遍。
国际电话打了无数通。
陆途开始整夜整夜的失眠。
陈沨则像一具提线木偶,任由他摆布。
他不再反抗,也不再流露出任何情绪。
失禁时就僵硬地躺着,任由陆途帮他擦拭更换。
疼痛发作时就蜷缩起来,咬着苍白的嘴唇,直到那阵剧烈的抽搐过去。
呕吐时也只是默默地对着床边的垃圾桶。
吐完,陆途会递上水和毛巾。
他们之间,隔着一条由病痛、屈辱和绝望汇成的冰冷河流。
陆途站在对岸,用他沉默的、固执的照顾架起一座桥。
可陈沨感觉自己正在桥的这一端,一点点沉入河底,冰冷刺骨,无法呼吸。
他越来越频繁地感到眩晕,视线时常会毫无预兆地模糊、发黑。手脚的麻木感也在加剧,有时陆途握着他的手,他都感觉不到那熟悉的温度和力道。
他知道,时间不多了。
那个“半年”的期限,像悬在头顶的铡刀,正在加速落下。
而陆途的看管,密不透风。
他就像一座沉默的堡垒,将陈沨牢牢地囚禁在身边,也囚禁在那份令人窒息的“照顾”里。
陈沨知道,自己必须走。
不是为了那可笑的体面,而是为了陆途。
他无法忍受陆途那双变得越来越空洞、却依旧固执地锁在他身上的眼睛。无法忍受自己成为拖垮陆途的、日益沉重的枷锁。
他宁愿陆途记住的是那个鲜活、吵闹、甚至有点烦人的陈沨,而不是现在这个需要被处理污物、连基本尊严都丧失殆尽的残破躯壳。
他开始偷偷地、极其小心地藏药。
陆途每天会按时给他分发止痛药和其他一些缓解症状的药物。陈沨会乖顺地吞下,然后趁着陆途转身去倒水或者处理别的事情时,悄悄将压在舌根下的药片吐出来,攥在手心,再找机会藏进睡衣口袋或者床头柜的缝隙里。
他不敢藏多,每天只藏一点点,大多是效果较强的止痛药。
他需要机会。
一个陆途放松警惕的机会。
这天晚上,陆途似乎格外疲惫。他给陈沨喂完饭,清理完,自己草草吃了几口,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闭着眼睛揉捏着眉心。
灯光下,他的脸色有些灰败,眼下是浓重的青黑。
陈沨靠在床头,静静地看着他。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得发疼。
他怎么敢把陆途耗成这样!
“哥。”
他轻声开口,声音因为久未正常交谈而有些沙哑。
陆途睁开眼,看向他,眼神里带着询问,依旧没有什么温度。
“我想喝点酒。”
陈沨说。
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一种任性的、临死前的小小愿望。
“我们以前常喝的那种红酒。”
陆途皱起了眉,下意识地就要拒绝。
“就一口,”陈沨看着他,眼神里带上了一点久违的、近乎撒娇的意味,脆弱得不堪一击。
“求你了,哥,嘴里太苦了。”
陆途盯着他看了几秒,那冰封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烁了一下,很快又归于沉寂。
他沉默地站起身,走出了卧室。
陈沨听着他走向厨房酒柜的脚步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起来。
他迅速从枕头底下摸出那个用纸巾小心包裹起来的小药包,里面是他攒了快两个星期的、碾碎了的止痛药粉末。
他的手抖得厉害,几乎要拿不住那个小小的纸包。
脚步声返回。
陈沨飞快地将纸包塞回枕头下,躺好,闭上眼睛,做出虚弱的样子。
陆途端着一个玻璃杯走了进来,里面有小半杯暗红色的液体。
他走到床边,将杯子递到陈沨嘴边。
陈沨就着他的手,小心地喝了一小口。醇厚的酒液滑过喉咙,带着久违的芬芳,却也无法掩盖那深入骨髓的苦涩。
他抬起眼,看着陆途近在咫尺的脸,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里映着灯光,也映着他苍白憔悴的影子。
“你也喝一点吧,”陈沨轻声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看起来……很累。”
陆途拿着杯子的手顿住了。
他看着陈沨,目光深邃,像是在审视,又像是在挣扎。
良久,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就着陈沨喝过的位置,将杯中剩余的酒液一饮而尽。
陈沨的心跳几乎要冲破喉咙。
陆途放下杯子,替他掖了掖被角,亲了亲他的眼睛,声音低沉:“睡吧。”
他重新坐回床边的椅子,依旧保持着那个守护的姿态,闭上了眼睛。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房间里安静得只剩下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陈沨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陆途。
他看到陆途的眉头先是微微蹙起,然后搭在扶手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呼吸似乎变得沉重了些许。
药效开始发作了。
那些强效的止痛药粉,混在酒精里,足以放倒一个疲惫不堪的人。
又过了十几分钟,陆途的头缓缓垂了下去,靠在椅背上,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
陈沨又等了一会儿,才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坐起身。
他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双腿虚软,差点直接跪倒在地。
他扶着床沿站稳,走到陆途面前。
陆途闭着眼睛,睡得很沉。即使在睡梦中,他的眉宇间也带着化不开的疲惫和一丝挥之不去的郁色。
陈沨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想要碰碰他的脸,最终却停在了半空。
别碰!
碰了,他可能就再也狠不下心离开了。
他收回手,转身,开始行动。
他从衣柜底层翻出自己之前藏好的、为数不多的现金和那本他偷偷补办、一直没被陆途发现的护照。
他没有带多少衣服,只拿了几件贴身的换洗衣物,塞进那个半旧的登山包里。
然后,他走到书柜前。
找出那个深蓝色的绒面戒指盒。
陈沨打开盒子,拿出那枚刻着“L&T Forever”的戒指,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
他看了很久,然后拿起旁边一支陆途常用的签字笔,在戒指盒内侧,用力地、一笔一划地写下几个字:
“别找我,忘了我!”
字迹歪歪扭扭,带着决绝的力度。
他将戒指放回盒中,轻轻盖上。
又重新把盒子踢进柜底。
做完这一切,陈沨背上背包,最后看了一眼沉睡中的陆途。
男人的侧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冷硬,却也透着一股深沉的、令人心碎的孤独。
陈沨咬紧牙关,逼回眼眶里涌上的热意,转身,毫不犹豫地走向玄关。
他知道陆途把钥匙放在哪里,摸出钥匙,打开那把他无比熟悉的门锁。
“咔哒。”
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门开了。
外面是自由的黑夜,也是未知的、通往终结的旅途。
陈沨没有回头,一步踏了出去,然后轻轻带上了门。
门内,椅子上沉睡的陆途,在门锁合拢的那一声轻响传来时,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一滴眼泪,毫无预兆地,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迅速隐没在衣领的阴影里。
但他没有醒过来。
或者,是他不愿意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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