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途离开后,休息室里陷入一种近乎凝滞的安静。
只有中央空调系统低沉的运行声,像某种生命的背景音。
陈沨躺在狭窄的单人床上,薄被下的身体依旧能感觉到一阵阵无法控制的细微颤抖。
来自情绪的剧烈波动。
也来自身体内部持续不断的、隐秘的失控感。
他刚刚……又失禁了。
在电梯里。
在陆途紧紧揽住他的时候。
尽管他拼命忍耐,试图绷紧肌肉,但那温热湿濡的触感还是不受控制地蔓延开来,浸透了内里的防护,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幸好外面穿着深色的裤子,暂时看不出来。
可那股熟悉的、带着衰败气息的味道,即使很淡,也可能无法完全掩盖。
陆途一定闻到了。
这个认知让他恨不得立刻消失,或者干脆让病魔现在就把他带走。
他蜷缩起来,将脸更深地埋进枕头。陆途身上那种干净的、带着消毒水和一点点冷冽须后水的气息包裹着他,却无法驱散他心底那冰封的羞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他听着门外隐约传来的、属于医院的声响——脚步声、推车滚轮声、模糊的谈话声。
那些声音提醒着他,这里是陆途的世界,一个与疾病和死亡直面的地方,一个他即将以最不堪的方式成为其中一部分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轻轻推开。
陈沨身体一僵,没有抬头。
陆途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印有医院标识的白色塑料袋,里面似乎装着些东西。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走到床边,将塑料袋放在床头柜上,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陈沨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沉甸甸的,带着审视,也带着他不敢深究的情绪。
“能坐起来吗?”
陆途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低沉,听不出什么波澜,但比往常更缓。
陈沨犹豫了一下,极其缓慢地,用手臂支撑着身体,坐了起来。
薄被从肩头滑落,他下意识地并拢双腿,试图掩盖那难以启齿的狼狈。
陆途的目光扫过他紧绷的腿部,没有停留,伸手拿过了那个塑料袋。他从里面拿出一套干净的、灰蓝色的病号服,质地柔软,然后是一包崭新的成人纸尿裤,包装朴素,没有任何花哨的图案,还有一包湿巾和几个独立的密封包装袋。
看到那些东西,陈沨的脸瞬间血色尽失,比刚才更加惨白。
他猛地别开脸,喉咙发紧,几乎要喘不上气。最不堪的、他拼命想要隐藏的一面,就这样被陆途平静地、**裸地摊开在眼前。
“换上。”
陆途将东西递到他手边,语气没有任何命令的意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必然。
陈沨没有动,手指死死揪着身下的床单,指节泛白。
屈辱感像潮水般涌上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他宁愿陆途对他发火,对他怒吼,也好过这样冷静的、近乎残忍的“处理”。
“我自己……可以。”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知道你可以。”陆途的声音依旧平稳,但他没有离开,也没有收回手。
“但我想帮你。”
陈沨猛地转过头,通红的眼睛瞪着他,里面充满了崩溃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愤怒:“陆途!你非要这样吗?!非要看着我怎么……怎么弄脏自己?!看着我像个废物一样连这种事都需要人帮忙?!”
他的声音尖锐,带着哭腔。
陆途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汹涌的痛苦和自厌,深褐色的眼眸里没有厌恶,没有不耐,只有一种沉静的、几乎要将人吸入的深邃。
“你不是废物。”他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
“你只是生病了。”
“生病了,就需要照顾。”
他往前一步,将手里的东西放在床上。
然后,在陈沨惊愕的目光中,缓缓蹲了下来,与他坐在床沿的高度齐平。
这个姿态,带着一种放低的、近乎臣服的意味。
陆途伸出手,没有去碰那些清洁用品,而是轻轻握住了陈沨紧紧攥着床单、因为用力而骨节突出的手。
他的掌心温热,干燥,带着常年手术和消毒留下的、略微粗糙的薄茧。
陈沨的手冰凉,在他的触碰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想要抽回,却被陆途更紧地握住。
“宝宝,”陆途仰头看着他,目光像沉静的深海,包容着所有的风暴,“看着我。”
陈沨被迫与他对视,泪水再一次不受控制地蓄满眼眶。
“脏了,就洗干净。”陆途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一样砸在陈沨心上,“难受了,就告诉我。累了,就靠着我。”
“在我这里,你不需要任何体面。”他一字一顿,缓慢而坚定,“你只需要活着。”
“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属于我。”
最后几个字,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占有欲,却又奇异地夹杂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温柔。
陈沨的泪水终于决堤,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滚烫。
他所有的抵抗,所有的盔甲,在这一刻,被陆途这番平静却极具力量的话语,彻底击溃。
他低下头,额头抵在陆途的额头上,像一个终于找到归处的迷途者,发出了破碎的、压抑的呜咽。
陆途没有动,任由他靠着,感受着他额头的冰凉和泪水的湿热。他空着的那只手,抬起来,轻轻拍着陈沨单薄颤抖的脊背,动作生涩,却带着无比的耐心。
过了很久,陈沨的哭声渐渐平息,只剩下细微的抽噎。
陆途这才松开他的手,拿起那包湿巾,拆开,抽出一张。然后,他伸手,开始解陈沨的裤子纽扣。
陈沨身体瞬间僵硬,下意识地想要阻止,手抬到一半,却又无力地垂落下去。他闭上眼,偏过头,任由滚烫的羞耻感烧灼着全身的皮肤。
陆途的动作很慢,也很稳。他没有丝毫的犹豫或嫌弃,就像在进行一项再普通不过的日常工作。他仔细地帮他清理,换上干净的防护用品,再替他穿上柔软的棉质病号裤。整个过程,安静得只剩下衣料的摩擦声和两人交错的呼吸声。
当一切收拾妥当,陆途将换下来的脏污物品仔细封好,放进密封袋,再丢进专门的医疗废物垃圾桶。
他拧了一条热毛巾,回来给陈沨擦了擦脸和手。
做完这一切,他才直起身,看着蜷坐在床上,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眼神空洞的陈沨。
“我想回家!”陈沨哑着声音说道,“不想在这儿。”
他们都清楚知道,到了这个时候,在哪都一样了。
“好。”陆途说,“我们回家!”
他拿起那套干净的病号服上衣,帮陈沨套上,然后俯身,再次将他打横抱起。
这一次,陈沨没有挣扎,也没有惊讶。他只是顺从地伸出手,揽住陆途的脖子,将脸埋在他的颈窝,闭上了眼睛。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了。
陆途抱着他,走出休息室,穿过安静的走廊,走进电梯,一路下行。
沿途有医护人员投来目光,但看到陆途那张毫无表情、却透着无形压迫感的脸,以及他怀里那个被宽大病号服包裹、显得异常脆弱的人,都默默地移开了视线。
没有人上前询问。
陆途就这样抱着陈沨,走出了住院大楼,走向停车场。午后的阳光依旧明媚,落在他们身上,却驱不散那股萦绕不去的、沉重的阴霾。
将陈沨小心地安置在副驾驶座,系好安全带,陆途绕到驾驶座,发动了汽车。
车子平稳地驶出医院,汇入车流。
车厢里依旧沉默。
陈沨一直偏头看着窗外,眼神没有焦点。
身体的失控被处理了,可心里的某个部分,好像也跟着一起死去了。
他感觉自己像一具空壳,被陆途带着,去往一个未知的、或许是终点的方向。
陆途也没有说话。他专注地开着车,只是偶尔,会伸出手,轻轻覆在陈沨放在腿上的、冰凉的手背上,停留几秒,再收回。
他的手心总是温热的,那短暂的触碰,像是一点点微弱的电流,试图唤醒那具逐渐冰封的空壳。
车子最终驶入了他们居住的小区,停在了楼下。
陆途先下车,然后走到副驾驶这边,拉开车门。他没有立刻抱他,而是俯下身,看着陈沨空洞的眼睛。
“小沨,”他叫他的名字,“我们到家了。”
家。
这个字眼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了陈沨一下。他眼睫颤动,缓缓转过头,看向车外熟悉的环境,以及面前陆途沉静的脸。
陆途伸出手,不是要抱他,而是摊开手掌,等待着他。
陈沨看着那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抬起自己冰凉颤抖的手,放了上去。
陆途收紧手指,将他微凉的手完全包裹住,然后用力,将他从车里带了出来。
他没有再抱他,而是牵着他的手,支撑着他一部分重量,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走向大厅,走进电梯,走向那个他们共同居住了好几年的,被称为“家”的地方。
每一步,陈沨都走得很艰难,身体虚软,双腿像是踩在棉花上。
但陆途的手始终稳稳地牵着他,支撑着他,没有催促,也没有松开。
走到家门口,陆途打开了门。
熟悉的气息瞬间扑面而来。
有他们一起挑的香薰的味道,有书籍和木材的味道,有阳光晒过的织物的味道,还有……陆途身上那种独特的、让他安心的味道。
陈沨站在门口,看着屋内熟悉的一切,眼眶又一次酸涩起来。
这里的一切,都曾承载着他们那么多鲜活、温暖的记忆。而他现在,却要带着一具逐渐腐烂的身体,回到这里。
他替陆途叫屈。
陆途关上门,将外面的世界隔绝。
他转过身,看着站在玄关、神情恍惚茫然的陈沨,松开了牵着他的手。
然后,他上前一步,张开双臂,将陈沨整个人,再一次紧紧地、用力地拥进了怀里。
像抱孩子一样,往上颠了颠,托起他的臀部。
这个拥抱,比在医院里那个更加用力,更加密不透风。仿佛要将彼此的血肉都融为一体。
“欢迎宝宝回家。”陆途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陈沨僵硬地被他抱着,过了好几秒,才仿佛终于确认了什么,伸出颤抖的手臂,回抱住了陆途的脖子。
他将脸深深埋进陆途的肩窝,贪婪地呼吸着那熟悉到令人心碎的气息。
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陆途的衣领。
在这个他们共同的、最后的避风港里,在陆途近乎窒息的拥抱中,陈沨破碎的心脏,似乎找到了一丝微弱的、可以依附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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