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沈疏影今天也没有搭公交,而是步行回去。初秋的晚风带着凉意,吹拂着她微微发烫的脸颊,却吹不散心头那份混杂着慌乱、悸动与一丝陌生快意的复杂情绪。
赵倩那气急败坏的脸,周围同学惊诧的目光,还有……宋砚初那句低沉的、带着玩味的“学会反击了?”。
尤其是最后,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用那个眼神回敬了宋砚初——“我本来就是装的,你不是很清楚吗?”
现在回想起来,沈疏影仍觉得指尖有些发麻。她怎么会……她怎么敢在宋砚初面前,那样直接地、几乎是挑衅地,撕开了一点点伪装?是因为那张苏老师的速写给了她莫名的勇气?还是因为压抑了太久,那根名为“忍耐”的弦,终于在赵倩的刻薄和宋砚初持续的逼迫下,绷到了极限?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当那句话脱口而出,当那个眼神传递出去时,心底某个沉重的角落,似乎松动了一小块,透进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
但这种“松动”也带来了强烈的不安。宋砚初会怎么想?她会抓住这个“破绽”更进一步吗?赵倩会不会报复?母亲和妹妹那边……她不敢深想。
到家后,她立马回到了房间。反锁了门后,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她将脸埋进膝盖,深深地呼吸着。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昨天打开那个浅蓝色信封时,弥漫开的、混合着旧纸张和淡淡炭笔味道的气息,以及那张速写带来的、穿越时光的震撼。
苏老师……她还好吗?当年她为何突然不再来家里?母亲对此讳莫如深。而宋砚初,她和苏老师究竟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这幅明显是苏老师手笔、画着年幼自己的速写,会经由宋砚初的手,在这么多年后,如同一个被精心计算的谜题,精准地投递到她的面前?这些问题像一团潮湿混乱的丝线,缠绕在她心头,越理越乱,几乎让她窒息。
她挣扎着起身,拧开桌前那盏老旧台灯的开关。温暖昏黄的光线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她再次从日记本最隐秘的夹层里,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张速写纸。在柔和的光线下,画中女孩的眼神愈发显得清澈、明亮而坚定。
那眼神,像一面镜子,映照出她如今这副谨小慎微、戴着厚重面具的模样,让她感到无地自容的羞愧。
“不要放弃自己。”
苏老师当年塞给她字条时,那低沉而郑重的话语,再次在耳边清晰地响起,带着穿越时空的力量。
她没有放弃,她一直这样告诉自己。她只是……选择了一种更迂回、更隐忍的方式生存下去,在这令人窒息的家庭环境和复杂的校园阶层中,为自己争取一丝喘息的空间。
可是,这样的生存,如同活在精致的玻璃罩子里,看得见外面的天空,却呼吸不到自由的空气,真的有意义吗?而像今天这样,偶尔,仅仅是偶尔,允许自己流露出一点点真实的锋芒,感觉……那带着刺痛和风险的畅快,似乎……也不坏?
这一夜,沈疏影依旧睡得不太安稳。
梦境光怪陆离。一会儿是童年在外婆家无边的田野里赤脚奔跑,阳光炽烈,风里带着稻禾和泥土的香气,“砚台”沉默地跟在她身后;一会儿是母亲林晚晴那双总是带着淡淡倦意和失望的眼睛,还有那句重复了无数遍的“疏影,你是姐姐,要多让着妹妹”;一会儿画面又跳转到宋砚初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伪装的深邃眼眸,平静无波,却带着巨大的压力;最后,是赵倩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在她眼前无限放大……
————
第二天清晨,沈疏影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走进教室。她刻意避开了与后座那人的视线接触,径直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拿出课本,试图用晨读来驱散脑海中的纷乱思绪。
然而,有些东西一旦改变,就很难再完全回到原点。
上午的英语课上,老师提出了一个颇有争议的开放式问题,关于“个人梦想与家庭期望的冲突”。教室里议论纷纷,但敢于站起来发表看法的却不多。若是以前,沈疏影一定会紧紧闭上嘴,哪怕心中有想法,也绝不会在这种容易暴露真实想法的问题上发言。
但今天,当老师的目光扫过全班,似乎在寻找愿意分享的同学时,沈疏影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微微加速跳动。她想到了那张速写,想到了昨天在操场上反击赵倩时,那种打破枷锁的、带着刺痛的快意。
她几不可查地深吸了一口气,在云初晓惊讶的目光中,缓缓举起了手。
“我认为……”她的声音起初还带着一丝习惯性的轻柔,但很快便稳定下来,条理清晰地阐述了自己的观点。她没有像以前那样刻意隐藏思想的锋芒,也没有过分张扬,只是平和而坚定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关于个体追求梦想的价值,以及如何在尊重家庭的同时,不失去自我。
她的发言不长,却逻辑清晰,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英语老师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和赞赏。
坐下时,沈疏影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来自后排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她的背上。那目光不再是纯粹的审视,似乎多了些别的东西……是惊讶?是评估?还是……一种近乎于“果然如此”的确认?
她没有回头,只是放在课桌下的手,微微蜷缩了一下。
课间,她去水房接水,再次“偶遇”了宋砚初。这一次,宋砚初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就站在她旁边,拧开了另一个水龙头,任由清凉的水流冲刷着她的手。
水流声哗哗作响。
“英语课上的发言,不错。”宋砚初的声音在水流的干扰下显得有些模糊,但沈疏影听清了。她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是真心夸赞还是别的什么。
沈疏影接水的动作几不可查地一顿。她没有看宋砚初,只是盯着从水龙头里不断涌出的透明水流,轻声回了句:“谢谢会长。”
沉默再次蔓延,只有水流声持续着。
就在沈疏影以为对话已经结束,准备盖上杯盖离开时,宋砚初却忽然关掉了水龙头,转过身,正面看着她。水珠从她的指尖滴落,在地面上晕开小小的深色痕迹。
“看来,”宋砚初的目光落在沈疏影微微抿起的唇线上,语气里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意味,“那张速写,比我想象的……更有力量。”
沈疏影的心脏猛地一缩。她果然知道!
她倏地抬起头,看向宋砚初,眼底是无法掩饰的惊愕和一丝被窥探到内心最柔软处的恼怒。
“你……”她想问,你和苏老师到底是什么关系?你想干什么?但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她不能表现得太过在意,不能让她抓住更多的把柄。
宋砚初看着她眼中瞬间涌起的情绪和强行压制的冲动,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别紧张。”她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我只是物归原主而已。”
说完,她不再停留,用纸巾慢条斯理地擦干手,转身离开了水房,留下沈疏影一个人站在原地,心绪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波澜丛生。
物归原主……她说得轻描淡写,可沈疏影分明感觉到,这“归还”的背后,藏着更深的目的。宋砚初就像是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不疾不徐地布下陷阱,耐心地等待着猎物自己一步步走进来。
而她,似乎正不由自主地,被那名为“过往”和“真实”的诱饵,牵引着,动摇着。
下午的美术课,陈老师安排大家进行自由创作练习,主题不限。画室里弥漫着熟悉的气息,同学们各自沉浸在创作中。
沈疏影对着空白的画纸,有些怔忡。若是以前,她可能会画一幅中规中矩的、色彩和谐的风景或者静物。但今天,她的手指握着画笔,却迟迟没有落下。
那张苏老师的速写,那个眼神明亮的女孩,宋砚初意有所指的话语,还有昨天在操场上那短暂却真实的“反击”……所有这些画面在她脑海中交织、碰撞。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闪过一丝决绝。她放弃了那些“安全”的色调,而是直接蘸取了浓烈的普蓝和深红,混合出一种沉郁而富有张力的紫灰色。画笔落在纸上,不再是小心翼翼的控制,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发泄的、流畅而大胆的笔触。
她没有画具体的形象,只是任由情绪引导着色彩和线条在画布上流淌、碰撞、堆积。那是一片混沌的、压抑的色块,但在那浓重的黑暗深处,却有一抹极其微弱、却异常执拗的、类似于镉黄的亮色在挣扎,仿佛随时要冲破束缚。
她画得专注,甚至没有注意到陈老师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后,静静地看了许久,眼中流露出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看到珍宝蒙尘后终于透出一丝光亮的欣慰。
她更没有注意到,画室的后门处,一道清瘦的身影倚着门框,目光穿过忙碌的同学,精准地落在了她那幅与平时风格迥异、充满了内在冲突和张力的画作上。
宋砚初的眼神深沉,看着那片在混沌中挣扎的亮色,冰封的眼底,似乎有什么情绪,极轻地波动了一下。
裂缝,已经产生。
并且,正在以一种缓慢却无可阻挡的速度,悄然扩大。
而这场无声的较量,似乎才刚刚进入真正有趣的阶段。沈疏影那坚硬的外壳下,被尘封的真实灵魂,正开始苏醒,并试图发出自己的声音。尽管那声音还很微弱,还很犹豫,但它的存在本身,已经改变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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