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王走后不久,杜玉带上记事簿,来向麟奕辞行。他准备借还东西的机会返回司礼监,继续潜伏。
麟奕暂且按下对柏鸠鸟涎一事的一缕,转而思考杜玉回司礼监的事情。
昨夜,杜玉已经同他说过此事,但麟奕并没当回事。现在想想,这对他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因为,杜玉若能回司礼监,就不能天天与他接触,他便不用时刻担心自己暴露身份。再者,杜玉若能再度博得何春如的信任,那他便能借杜玉的手,利用宦官集团的力量。
只是这事儿,终究是让杜玉以身犯险。
麟奕认真提醒杜玉:“若何春如对你存有一点怀疑,便回孤这儿来。无论如何,不要冒进。”
杜玉应道:“陛下放心,奴才会见机行事,绝不将自己置于险境。”
麟奕点头,想了想,将自己一直想要的东西,托付给了杜玉,“你回到司礼监后,想办法给孤弄一本朝臣的名册,务必要全面、细致,最好将其喜好、家室、亲朋等信息都记录在册,如果可以,附上画像。”
“是。”杜玉一口应下,但对最后一则要求,不大理解,“为何要附上画像?据我所知,氏族当权后,帝京官员几乎没有变动,陛下应当都熟识了。”
麟奕腹诽:暴君是都认识了,但孤还认不全。
想未出他与穆衍这事儿之前,他天天上朝,对着全然陌生的脸,只能装作打瞌睡。
出事儿后,他便向何春如称病不朝。反正去了也说不上话,还可能被朝臣诘难,暴露自己不是暴君。
而今事情逐渐按着他的想法再走,麟奕觉得,自己是时候去会会朝堂那些忠臣良将了。只是上朝之前,他还必须将朝臣的脸与他们的名字一一对应。因此画像十分重要。
但这不能同杜玉说。好在画像与名册的作用是多样的。麟奕挑了其中一种用途,对杜玉道:“日后做事,总有需要用到暗卫的地方,若有附带画像的名册,吩咐起事情来,会简单许多。”
杜玉恍然,领命走了。
麟奕望着杜玉的背影,细长的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心中莫名有些焦虑。
如今这般,幕后之人的目标已然清晰了,就是要对付暴君。
但麟奕实在想不出,这些人为何要拿暴君开刀。
按理,现在的暴君就是一个傀儡,即便将他拉下马,也不过是让宦官换个傀儡扶持,根本改变不了朝堂的大局。
难道有人未卜先知,知道暴君未来会独掌大权,所以准备先下手为强吗?
麟奕这般想着,把自己逗笑了。
这个世界,除了他,还有谁能未卜先知呢?
总不能全都有死而复生的奇遇吧。
不过,如今他在明,敌在暗。要想破局,便只能等杜玉的名册,只有摸清细节,才能洞见一些隐秘的原因。
*
司礼监大殿。
何春如在内侍的服侍下,将一碗生根良药一饮而尽。由于喝得太急,一溜黄褐色的药液从他沟壑纵横的嘴角渗透下来。
“苦哟。”任由内侍擦去嘴角的药液,何春如皱缩着五官,用尖细的声音道:“咱们阉人的命,苦哟。”
厅堂下,跪拜多时的杜玉,又给何春如磕了几个响头,哀求道:“求义父救孩儿一命!孩儿不想死!”
何春如眯起浑浊的老眼,像是才注意到他似的,问身旁的宦官:“这是何人?”
小宦官如实道:“爷爷,这是陛下要走的杜叔叔。”
何春如不解:“既然跟了陛下,怎么又回来了?”
杜玉哀切道:“孩儿是来求义父救命的。陛下在床上的手段太狠,孩儿实在受不住,义父若不管,孩儿真要被陛下弄死了。”
这话勾起了堂内宦官的好奇心,一人起哄道:“杜玉,小皇帝怎么弄你的,你跟咱们说说呗。”
杜玉脸色一白,哀哀戚戚地看向何春如。
何春如冷眼扫过说话的宦官。
那人当即告罪收声。
再次看向杜玉,何春如摸着自己手臂上的银钏子,为难道:“这很难办啊,陛下既要了你,我这做奴才的,又怎么敢把你留在司礼监呢。”
杜玉当即恭维道:“老祖宗是陛下亚父,您若发话,陛下定然愿意对孩儿网开一面!”
“啧。”何春如没有立即答应,转而问:“陛下这些日子,在做什么呢?”
杜玉明白这是对自己的试探,当即如实道:“陛下这些日子都跟在穆衍身后,查他们那档子事儿。先是查了刑部和兵部,也不知道查出来什么没有,反正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了。今日一大早,穆衍又去了工部,至于能否查出什么,孩儿就不知道了。”
何春如掀起松弛的眼皮:“所以,这件事是穆衍主导的?”
杜玉点头,解释说:“皇帝胆子小,不太敢查,都是穆衍逼着他做的。”
“陛下这性子,终究是太软了些。”何春如感慨完,招了招手,对杜玉道:“来,我看看你的伤。”
杜玉抿唇,当着一种宦官的面,将上衣一道解开,露出他伤痕累累的上身。纵横交错的新旧鞭痕与乌紫淤青盘踞在他白皙的皮肤上,看上去触目惊心。
不少没见过风浪的新进宦官,见状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杜玉掩面道:“每逢穆衍逼陛下涉险,陛下必定来折腾孩儿。孩儿实在受不住了,求义父救命。”
何春如眯了眯眼,缓声道:“看吧,这就是你抢着帮皇帝做事的下场。”
杜玉以头触地:“是孩儿糊涂。孩儿抢着做事,也只是想在义父面前露脸。是孩儿利欲熏心,义父如何责罚,孩儿都认了,只求义父回护孩儿这一次。孩儿真的不能再回皇帝身边了。”
“唉。你啊,还这么年轻,急什么呢?”何春如信了杜玉的话,语气缓和下来,不忍心似的,吩咐小内侍说:“你们光看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将你们杜叔叔扶起来。”
杜玉感激涕下:“多谢义父,多谢义父!”
何春如和蔼道:“哎呀,可怜的哟,赶紧找太医瞧瞧,休息两天就回任上吧。司礼监没了你,都快不转了!”
送走杜玉,一旁坐着的司礼监掌印常春明提醒何春如:“哥,弃了的人又收回来,恐难忠心。”
何春如不以为然:“如今咱家救他出水火,他心中应当是万分感念的。”
“人心难测,哥,你什么都好,就是心太软,容易轻信于人。当年氏族韩仪没得势……”
“爷爷!出事了!”
常春明正劝说何春如,却被一个着急忙慌跑进来的小内侍打断了话语。他沉下脸,粗声粗气问:“未经通传就闯进议事厅,不懂规矩么?”
何春如年老色驰,皮肤褶皱下垂,好似鬼相,但他的性子软,很少要人性命,因而内侍都不大怕他。
但他的义弟,宦官集团的二把手常春明,虽生得跟武生一般魁梧英俊,却是实打实的阎罗厉鬼,手下内侍稍有不慎就会丢掉性命。
小内侍见惹恼了常春明,立即跪地告饶。
常春明攥拳,手上青筋毕露。
何春如见状,拍了拍常春明的手以作安抚,随后看向跪着的小内侍,问:“何事慌张?”
内侍立即道:“爷爷,出事了。穆衍将军将廷尉寺卿打死了。现在氏族的人抬着廷尉寺卿的尸体进宫来了,说要让陛下惩治穆衍。”
“什么?”何春如当即站了起来。
皇帝是他们宦官手下的傀儡,如今氏族要皇帝惩治穆衍,不就是要他们宦官惩治穆衍吗?
旁人倒还好说,可这朔州穆衍,放眼整个帝京,哪个势力敢动?
也就氏族敢这样拱火了,只是氏族拱火的目的是什么呢?
何春如连连叹气,百思不得其解。
常春明还算镇定,问:“人到哪儿了?”
内侍道:“已经在东极门广场了。许多大人都到了,吵得不可开交!两位爷爷快去瞧瞧吧。”
*
东极门广场。
以宰相韩仪次子韩绮为首的氏族要员,正堵着穆衍,不让他离去。
不少留京任职的武将,听闻此事,纷纷赶到宫中,护着穆衍。
两方质疑拉锯,言语就不免过激。喧闹的吵嚷声蔓延开,惊飞了停在宫墙上看戏的飞鸟。
穆衍抱臂,在武将的拥持下,冷眼看着一众氏族官员向他泼洒唾沫星子。
前世,他见过这样的场面。彼时他中毒发疯,失手打死廷尉寺卿与禁卫军领袖,也如现在这般,被人围堵追截,追着讨要说话。
那时,他满手鲜血,面对质问,无可辩驳,明知是陷阱却只能咬牙认下。但现在,一切都变了。
这一世的他很清醒,他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也知道自己没干什么,因此能坦然地说出:“人不是我杀的。”
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广场上静了瞬息,紧张的武将们放下心来。
氏族则看向韩绮,等他发话。
韩绮把玩着自己腰间的环佩,闻言,不满道:“人死在你手下,你说不是你杀的,谁信呢?”
穆衍一身不加坠饰的黑色劲装,与花孔雀一般的韩绮站在一处,形成鲜明的对比。
面对韩绮的诘问,穆衍十指交叉,平静道:“韩二公子慎言,人并非死在我手下。你来得迟,没瞧见当时发生了什么,不明真相情有可原,但信口雌黄,就是你的不对了。”
“我信口雌黄?”韩绮不认,反咬一口:“分明是你仗着穆王府的权势,在帝京城横行霸道,杀人枉法!”
穆衍笑了,对帝京城权宦这套东拉西扯的攀咬话术十分不屑。
他抬手捏了捏眉心,学着韩绮的话术,反唇相讥:“你想污蔑我,也得瞧见我动了手。如今我连他一根汗毛也没碰,你的人就敢说是我打死了他。怎么,这帝京城如今已是你韩家说了算?”
“穆衍!”韩绮骤然扬声:“你少在这儿转移视线!如今廷尉寺卿尸身未冷,你怎敢满口胡言?就不怕廷尉寺卿来向你索命吗?”
穆衍没做贼,不心虚,坦然道:“那就唤太医来查,看廷尉寺卿到底是因何致死!若非我之故,你就得好好同我道歉!”
“好!等太医来了,我看你怎么辩驳!”韩绮闻言脸色微变,却没有拒绝,只见他扬手一招,朗声道:“来人,传太医,验尸!”
很快,太医就来到了东极广场。为了避免氏族勾结太医,诬陷穆衍,武将这边还叫来了几个经验老道的军医。军医到来,韩绮也没阻止他们上前检查廷尉寺卿的尸身。
医官检查廷尉寺卿尸身的间隙,宦官集团的人也到了。
夕阳落山,宫苑亮起宫灯。
穆衍看着周遭乌泱泱的人群,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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