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则没想到天下易主会来的这么快，他和族人们本想着收拾好细软，从金陵城出发，前往深山老林里随便什么村子藏上一段时间。
但出发前，他被朋友缠着喝了一顿大酒，耽搁了一日，翌日醒来就听到了外面江山易主的消息。
起初，他还以为是友人的玩笑话。
直到他们互相搀扶着对方，跟着百姓大流来到了金陵城东部大营，看到被反手捆绑示众的小皇帝、太后以及林相等为首的党派官员。
他们面面相觑，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不可思议的神情。
这才一个晚上。
军营外的广场上连夜架起了数十米高台。高台之上，传说中能夜止小儿啼哭的吴刚大将军亲自动手，威严矜贵的北山帝跨刀坐镇。
一颗颗人头。
就这么被砍了下来。
一代君一代寇，这天空的姓虽然没有变，但天下的主人却霍然换了个人。
有族人小声问：“咱还来得及走吗？”
焦家族人只知道焦则去了一趟京都，吃了苦受了罪，但也拿了好处享了名声。天下如今换了个皇帝当家作主，不确定会不会有秋后算账的嫌疑。
焦则回头，脸上浮现出高深莫测的表情，“走？走什么走，当然不走！”
京都城百废待兴，杀一茬子人，又废一茬子人，自然会有无数的空缺从米缸里漏出来。
这会正是大家杀红眼，瓜分利益，重新分配阶级地位的好时候。
他们焦家能不能凭此翻身，从普通的白身读书人家跻身官宦之列，就看这一朝下棋落子了——
焦则的视线透过高高的高台，看向后方偌大的军营，他仿佛看到了那个身量极高，气势逼人的青年，那双洞彻人心的眉眼根本不像是能在江南富贵窝里生出来的。
又或许正是因为那样的出身，那样的经历。
才会让一个阴郁傲慢的纨绔少年，迅速成长到如今的样子。
就算是他也知道薄家小少爷，打小有人生没人养，父母凉薄，压根无人看顾，可却能在这样泥泞不堪的环境里，长出这样一般聪慧豁达的心性。
岂不是天赋？
焦则细细想着，竟有些出神。
这一出神，让他错过了高台上的一处好戏。
就在吴刚大将军欲斩林相时，太后朝着北山帝破口大骂，状若疯魔，喊出了不少皇家辛秘，导致场面混乱。
后来还是小皇帝挣脱绳索束缚，一头将继母撞下高台，随即他自己也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跳了下去。
“皇家人，宁死不叫人杀头！”
小皇帝在死前，总算是维护住了皇家的尊严。
北山帝发话，许他葬入皇陵，至于太后和林相的尸首则被发配到后山乱坟岗，至此乱糟糟的处决落下帷幕。
不过新设立的北朝还有很多琐事需要在高台之上与民众说明，这一堆杂七杂八的事情下来，一直到了傍晚才彻底结束。
焦则和族人们被挤出人群，又丢鞋履，又丢帽子，被撞的晕晕乎乎团团转，腹中更是饥渴难捱。
但就在他们商量打算找个饭馆子先垫垫肚子时，一个相貌清秀，眉眼温润的青年找到了焦则。
“焦公子，爵爷让我来找您。”
焦则怔了一下，爵爷？哪里他认识什么爵爷？
当今朝廷，对功勋爵位采取分级设立，从公侯伯子男，每一级又各分三等；此外，还有分封方式不同，包括世袭，二世袭......大小爵位，再加上南北朝本就是军功打出来的天下，不少勋贵人家都有那么一两个爵位。
曹家若有男丁，也能世袭一个侯爵的位子。
焦则心里浮现出各种猜测，但对面的青年显然没有让他继续茫然下去，很快就给出了答案，“爵爷说，他放在您这的几样东西，劳烦一起带上。包括毛驴小糖，一把古琴，几幅书卷——”
哦，真的是他。
焦则顿时面露喜色，薄家小少爷果真封爵了！除了之前献城的事，他肯定在其他方面也为北朝立了功，否则不会战时封爵。
这下可太好了，队伍找到了。
如果薄止余功劳够大，等后面尘埃落定，统一进行加赏分封时，肯定还有晋升！
“在在在，薄少爷，哦不，爵爷的东西都在我这放着。你这会跟我去拿还是？”
“嗯，走吧，爵爷在金陵城待不了多久，今晚就要去京都。”
焦则自然连连点头，“对了，还没请教？”
“我叫元可。”青年微微笑了笑，“原在北山吴大将军右偏军统领麾下，现如今暂挂御前亲卫编制，但......分配爵爷处听令。”
焦则咂舌，他这么快就有军队上的权力了吗？
而且还在御前挂上了号？
想了半天，他也只能猜测是曹家以前的关系起到了作用。
对于韩谷的身份，焦则并不知晓。
元可在出发前，就收到了薄止余的明确授意，关于太子的身份，暂时不对外公布。毕竟韩谷落难民间的事，并不适宜被太多人知道。
薄止余很清楚，他得保护好媳妇。
此前，太后在韩谷身上折腾的功夫太多了。如今他回到北朝的权利中心，又加上改朝换代，南朝的文武百官与北朝融合，各方各面矛盾冲突不断。
一切都得小心一点。
元可虽然久在民间，不知道利害关系，但他胜在聪慧听话，在执行上一丝不苟。
他能从逼仄腌臜的白吕村出来，走向这大千世界，又有上线吴江为他请功封赏，现在已有从五品的官职在身，和以前几乎是天差地别。
如今面貌一新，整整端端。
元可再也不是那个需要藏身在猎物腹中，躲避居心叵测之人窥伺的可怜人。他彻底摆脱了那本《村里万人迷》的命运束缚。
想到这里。
元可不禁又回想起了几个月前的经历，毕竟一切都并不算遥远，仍然历历在目。
他在猎物腹中时遭遇了薄止余，那个时候对方少年气未脱，浑身恣意自由的气派，令他不由暗地里产生自卑感。
他本以为是北山的上官，但看薄止余对权贵、对朝堂的态度又混不相类，和吴江形成鲜明对比。
那个算计白吕村的夜晚，薄止余的大胆跳脱令他印象深刻。
这世上，真有对皇权毫无敬意之人？
若真的有这样的人，岂不是自比天命之高？
元可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薄止余的身份只是一介富家公子，又怎么可能比天家皇胄还要尊贵？
但是他眼底的平等......
吴江曾暗暗警告过元可，“这位身份特别，你注意一点分寸，除了保持距离，还要以保护他的性命为首位......至于他要做什么，你不要管。”
元可领命，作为探子，他不需要知道太多。
听命即可。
不过后来的事态发展完全超出了元可的理解，尤其是薄止余和北山太子竟然有这么一层关系。
也不知道北山帝究竟是怎么想的。
入城后，不但将前太后的懿旨保留了下来，而且还给他增加了祭田、食邑，爵位虽为末位，可相关的供奉比肩候公。
元可想不明白这些上位者之间混乱的关系，就如同他也没听明白太后临死前的那一堆控诉一样。
他心底单纯，是个可爱的人。
所以，薄止余将小糖交付给了他，拜托他在这段时间照料好这头小毛驴。
而焦则被元可带到了金陵城的东部大营，他紧随其后，穿过秩序森严的北山士卒守卫圈层，回头能看到另外一边眼巴巴望着正式士卒的新兵蛋子。
这些都是之前小皇帝征兵时入伍的流民百姓，算算人数，目前已有大几千了。
焦则肚中有墨水，自然在脑海里转了圈这群人后续的去向、安置等问题。
但眼下和自己不搭边，他压根没有往深的想。
直到，他见到了薄止余。
一处营帐，一张不符合风格的偌大书桌，七八根扔在地上的毛笔，以及砚台，墨条......
焦则小心的绕开地上无数的纸张，但余光在其中一张掠过时，忍不住瞪大眼睛停下，在回过神来时，他已蹲下身子，将那张纸捡了起来。
映入眼帘的是——
《官职体系》（明版）
《官职体系》（清版）
《军功勋贵晋升赏罚机制》（清初）
《盐税吏治与当地经济》（清末）
......
大多纸张上都只有一个名字，以及后面看不太明白的拼音标记。再往下看，还有寥寥几行字，言语含糊，用词陌生。
往下看，有一行字让焦则心惊肉跳，心脏差点直接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撤裁丞相职权，设立内阁制度，分立决议权、议政权、行政权......】
天呐，他在写什么？
......
“小糖喜欢吃糖，但是它年纪小，要保护牙齿，不能多喂。”
“没事的时候，你可以带她四处遛遛弯。”
“但如果遇到雄性哺乳动物最好离开的远一点，主要是我怕小糖吐他们口水的时候，连累你也遭了殃。”
在营帐门口和元可絮叨了一段时间，薄止余才觉得自己晕晕涨涨的脑袋总算得到了梳理，这些七零八碎的絮叨反而让一些玄而要紧的大事更加清晰了。
反复梳理逻辑后。
薄止余还是坚定的认为，眼下是官僚体制改革的最好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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