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夕那日,一向冷清的睿王府也热闹了起来,喜气洋洋的。
萧知遇畏寒,甚少出门,在屋里烧着炭火取暖,只这天实在热闹,他便趁着傍晚时分出了王府,再晚些,人们都要回家中了。
街上人还不少,许多商贩都指望这一天多赚些银钱,沿街吆喝叫卖。大昱民风开放,这样的节日里常有女眷出门,在街上流连,首饰珠玉这类女眷爱用的物件价格翻了番,姑娘夫人们也乐意买,图个喜庆。
金色的夕阳洒在雪地上,分外惹眼,叫人脸颊都沾染了喜气。
萧知遇手里捂着暖炉在街上游逛,有几个穿得胖墩墩的小孩儿跑来跑去,甚至绕着他跑了几圈,又嬉笑着跑远了。
他面上难得有了些笑意。
路过一间酒楼时,忽听得熟悉的人声,抬头一看,是吴飞谭和屈梦成等人,仍在楼上喝酒说笑。萧知遇顿了顿,阿努在旁边劝道:“殿下可别再遇上这些人了,都是京中飞扬跋扈的人家,见了晦气。”
这时楼上那群纨绔子弟也已注意到了他,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立时便有一人招呼,提了酒壶下楼,伸手就想拉萧知遇的胳膊。
“二殿下赏脸来喝一杯,喝一杯!这大过年的不痛痛快喝一场可惜了。”
.他倒是没什么恶意,狐朋狗友勾肩搭背的习惯了。
阿努眼睛一瞪,立刻将手拍开了,萧知遇往旁边退了一退,见楼上许多人邀他上来喝酒,面露难色:“今日佳节,也不好辜负各位美意。”便带着阿努上了楼。
这回明摆着是大摆宴席,酒香四散,人比上回还多了些,有许多新面孔,不是京中官员,也非世家子弟,俱都巴结地朝着首座上的吴飞谭几人敬酒。
皇陵修缮一事由工部负责,礼部协助,吴飞谭作为工部尚书之子,又是工部员外郎,眼下算是炙手可热,想在其中捞点好处的,自然上赶着巴结。
连程初也在席间,他倒是面有嫌恶,离吴飞谭坐得老远,和旁边的屈梦成闲聊,大约是身在礼部,碍于面子不得不来的。
吴飞谭意气风发,面上还有几分得意之色,与上回的勉强全然不同。
萧知遇见此心里便有了底。
因这许多奉承,吴飞谭有几分飘飘然,在席间高谈阔论,他一眼瞧到萧知遇,当即起身过来,笑道:“我给诸位引荐,这位便是二皇子了,如今身在睿王府中。”
说到这里笑而不语,约莫有些促狭之意。阿努面色都变了,萧知遇却还平静,接了吴飞谭端来的酒,喝下了,又道:“我看此地多是工部和礼部官员,想来是要商议要事?”
“二皇子所猜不错,我们可不是来花天酒地的,是要商量明年皇陵修缮的大事。”
另有几名生面孔的极有眼色,很快捧了酒杯凑上前来敬酒。
“草民见过二皇子!小的是做漆料生意的,后面这位王兄张兄,做的木材生意……年后皇陵动工,草民还要为皇室分忧效劳,有些地方还请二殿下关照……”说话的这商贾是肃州口音。
萧知遇不动声色,全记下了。
一看这几名商人找门路,便有一名礼部的醉醺醺笑道:“唉,你们这些做生意的可就不知道了,二殿下在睿王府,不管事儿的,你们求到二殿下这便,倒是白搭了!”
这话说得尖酸刻薄,萧知遇眉毛只微微一动,阿努却已跳了起来:“你们胆敢——”
话音未落,忽听楼下一阵喧哗。
众人忍不住转头望去,就见街上一阵马蹄声刀兵声,是执金卫带兵巡逻。而今日又是元夕,执金卫衙门各位长官领卫兵巡视,路过楼下的这一队,当先的正是裴珩。
道路两旁原就有些小娘子们满心期待,等了许久,一见裴珩骑着骏马缓缓而过,便红了脸颊。
裴珩目不斜视,一手掣着缰绳,一手按着腰侧剑柄。
萧知遇立在二楼,远远望着这一幕,却好似回到了五年前的武课。
那时他坐在步辇上,也曾这么垂头望着裴珩,裴珩也是如此,眉峰斜飞,鼻梁挺直,轮廓被阳光一照,更锐利了些。
这几名外来的生意人不识得睿王,小声道:“好气派,这又是哪位少年将军?”
裴珩似有所感,在人群中突地抬起头,正与二楼的萧知遇对上视线。他的眼珠颜色依旧比常人略浅,显得不近人情,许是夕阳映照,或是想起往事的缘故,萧知遇远远望着,竟觉这双眼睛有一瞬间的软化。
裴珩静了片刻,却随即看到他身侧的那些纨绔子弟,脸色一沉,忽然下了马,往酒楼行来,转眼到了二楼。
他在京师积威深重,这些纨绔子弟平日没少犯浑,也曾闹出些事端,被执金卫捉去,自家的爹娘求爷爷告奶奶去了衙门说情,才将人捞出来,因而他们一遇到裴珩,心里难免发怵。
如今见裴珩面色不善,皆忍不住倒退一步,两腿不争气地打摆子。
“见过……见过睿王……”
裴珩走到萧知遇身边,上下看了他一圈,再朝这些人稍稍颔首,算作礼数。
阿努在旁忿忿耳语,众人面色便有些紧张,方才出言不逊的更是躲躲藏藏,只差钻到桌案底下了。
裴珩冷冷道:“睿王府还有要事,诸位请便。”
说罢转身要走,萧知遇还愣着,没有离开的意思,裴珩停也不停,忽然伸出手,当着众人的面攥了二皇子手腕,一同下了楼。
余下几位有心攀谈的商贾,和官员们面面相觑,迟疑道:“莫非我们得罪了这位睿王不成?”
吴飞谭哼了一声,扔了酒杯,“让他嚣张,哪天收拾到睿王府头上,我看他还能得意到几时!”
程初在旁皱皱眉,瞧了他一眼,唯有屈梦成面上似笑非笑。
二皇子跟着裴珩到了楼下,稍稍挣动,裴珩很快松开手。萧知遇低头看向自己手腕,腕上浮出一圈红痕,他悄悄揉了揉。
“他们为难你了?”
“不曾。”
裴珩大约看不惯萧知遇和这些纨绔来往,沉声道:“你既厌恶他们,就不用和这些人多费口舌,同他们摆脸色就是了,他们不敢造次。”
萧知遇不知该说什么,只“嗯”了一声。
他对裴珩近来的接触总有些难以适从,有时觉得是好意,有时又觉得是裴珩对他懦弱之态的厌恨。
街上立着一整队的执金卫,裴珩转而送萧知遇往后门走,“我还要上街巡视,你先回府。”
萧知遇点点头,往门外去了,裴珩看了他背影片刻,叫住阿努:“他今晚若要一个人在东院用晚膳,你便去东院照看。”
阿努奇怪道:“殿下没同您说么?老夫人请殿下今晚一起去正院。”
裴珩顿了顿,神色一松,“这也好。”
他朝大门外行去,执金卫军纪俨然,在外列队候着,倒有些路人对萧知遇的身份起了嘀咕,因他方才的行为,议论起他俩这桩众说纷纭的婚事。
裴珩上了马再度前行,却有些心不在焉。
道旁的许多百姓互相见了面,喜气洋洋贺喜道:“除旧迎新,除旧迎新!”天边远远有烟火爆竹的声响。
——除旧迎新。
他无意识地将这四个字在嘴里念了几回,想到萧知遇被毛绒领子拥着的雪白脸容,神情竟有松动。
有些事该过去的,就让它过去。
晚上年夜饭,萧知遇去了正院,堂屋内摆了简单的除夕宴,王府主人们一桌,下人们各自几桌,倒还热闹。
裴珩还未回来,按照规矩,主人未归这席间不能动筷,但南衙事务多,裴珩每年都要忙半个时辰才回,裴太妃习惯了,叫大伙儿先吃上,不必拘礼。
萧知遇原想着早早吃了,趁裴珩还未到就回去,没成想才刚拿起筷子,大门那头便传来动静:“世子回来了!”
他动作一滞,阿努意有所指地笑道:“世子今年回来得可早。”
萧知遇回头望去,隔着远远的月门,只见裴珩往卧房那边走去,应是要换衣。他更觉得要早走,心里转过几个借口,琢磨哪个不失礼。
那头裴珩走过游廊,正撞上一对挽着手的侍卫和侍女。年轻的侍女脸一红,慌慌张张扯了袖子遮住腕上一只细镯,跑远了,侍卫也忙不迭告退。
赵诠啧啧感叹道:“这小子昨日还问我什么样式的镯子好看,原是为了相好的。”
裴珩格外看了一眼,他不喜人情应酬,从不在意这个,但想想方才上街巡视时,确实有不少人家出来采买,小夫妻们买些小玩意儿,挂在腰间或戴在发髻上。这么想着,换好衣服去往前堂,一路上就见王府内的仆人们也有互相赠礼物的,人人俱是喜气的笑脸。
裴太妃看到他来了,连忙招呼他过去,佯怒道:“二皇子都比你上心,早早过来,你大过年的只会越回越晚。”
裴珩闻言望了望萧知遇,就见对方正慢慢吃汤圆,咀嚼好了一会儿,胃口不佳的模样,与笑吟吟的裴太妃相比,颇为孤寂。
裴珩道:“我回得晚,是我疏忽了。”
太妃笑道:“也罢,今天倒还比前些年早了……以后多顾家才好。”
裴珩难得放松些,眼里也露出一丝笑意:“今后定会多陪陪母亲。”
说着坐了下来,正坐在萧知遇和裴太妃之间,他身量高大,免不了碰到萧知遇的右手,萧知遇不动声色悄悄移开了些。
期间王府的府兵和下人们过来敬酒,闹腾了一番,萧知遇在旁越发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喝了几杯薄酒,说是不胜酒力,起身离席。
裴珩一顿,慢慢收回目光,示意阿努跟去东院照顾。
萧知遇裹着毯子,在榻上烤火,院子里有早早回来的下人在议论,今年的梅怎么还未开。
忽听窗外传来一阵烟火声,他有些出神,想起他和母亲过的最后一个元夕,他那时还念着裴珩。
如今想来,却觉惆怅。
他枯坐许久,等外头烟火散尽了,声音平息,便伸手从榻下的诸多漆盒中取出一个锦囊来,是郑为敬交给他的那只。
里头装着两枚玉石,皆是印章。
其中一枚摔没了一个角,正是四皇子的私章;另一枚特意做旧,棱角磨平了,底下刻了个“朗”字,与前者绝无一丝不同,哪怕是四皇子亲临,也认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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