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萧知遇按礼该回宫去,因是他出嫁后的第一个新岁,格外特殊些。他算了时辰,让人去看看裴珩在不在——原想着是不在的,听闻衙门有公务,又得去国公府商议,想来还未回府。
阿努打发了小厮去请世子,嘴里说道:“早从衙门回来了,在书院那头,我方才去时还瞧见世子衣服都换好了,应在等殿下呢。”
萧知遇一顿,便穿戴好往大门而去。裴珩果真已在门口的马车中坐着,他戴了一顶錾刻攒宝珠的金冠,外罩如意云纹墨蓝斗篷,里头的大氅绣着金纹,较平日模样更为庄重。
萧知遇今日着装仍旧素净轻便,只簪了根檀木簪,稍稍低头进马车时,便觉对方的视线往他发髻上停了一停,随即移开。
“今晚宫内摆家宴,世子若是不自在,我便同父皇说说,让世子早些回来。”萧知遇说道,“太妃独自在家也说不过去,父皇会体谅的。”
裴珩只道:“无妨。”
他挑了帘子往外看去,就见安国公百忙之余也陪着长公主来了,这还是多年夫妻,依旧恩爱。
“你入了睿王府,今日又是新岁,若无故留你一人,大概会传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萧知遇一怔,没想到裴珩有一天会如此心平气和地提起两人的婚事,他低声道:“谢过……谢过世子。”
裴珩不语,袖中的手缓缓抚摩着一个木盒。
宫中布置得热热闹闹,几位皇子都到了,太子妃亲自带着六皇子,与太子坐在一处。
皇帝年事已高,到了新岁,面上也有了喜气神色,诸位皇子口称“父皇龙体安泰”,裴珩顿了顿,跟着躬身拱手,与其他人相比,神态实在不怎么热切。
皇帝自然知道裴珩脾性,心内不快,但以萧氏和裴氏的恩怨,他能来,便已是出乎意料了。
宫里新添了六皇子,又有太孙这个唯一的孙辈,年长的自然都要给些新岁的礼物。萧知遇给太孙送了手串,乃是镇国寺里求的开光宝物,对皇家来说虽不稀罕,太子妃仍是温柔笑道:“谢过二皇子,我这便给他戴上。”说着抱起六皇子,“二殿下难得来宫里一趟,许久没见岁和了吧,来抱抱岁和?”
六皇子养得白胖,见人就笑,因萧知遇曾照顾他一段时日,他似还认得,便咯咯笑起来,朝二皇子伸出胖胖的手臂来。萧知遇心里爱怜,嬷嬷刚将六皇子抱过来,他便起身接了,又将一只金灿灿的长命锁挂在了岁和项上,道:“平平安安。”
六皇子握着长命锁,只睁眼瞧着,憨态可掬,惹得老皇帝连连大笑:“宫里许久未出这样的娃娃了,过个年也热闹!”
席间又谈论起四皇子的墨宝又被嵇先生夸赞之事,皇帝高兴,特意赐了一方砚台,以示勉励。
萧宜明喜上眉梢,赶忙起身接了张春捧来的宝盒打开,就见流光暗动,鸦青色砚身上雕着枯瘦老松,颇有禅意。
“谢父皇,这是……”
他正待辨别砚台是何种类,萧知遇忽然道:“此砚是徽州所出,在大昱还有些声名。”
安国公一听“徽州”二字,眉梢动了动,拈须不语。
皇帝原是随口赐下,不曾细看,闻言张眼望去,果真如此,陆贵妃生前便爱徽州砚,恩爱时也常常红袖添香,案旁侍墨,用的正是同类山石所制的砚台。
他想起旧人,一把年纪了难免伤感,叹道:“是你母亲钟爱之物,你竟能认出,倒是念旧情。”
萧知遇低下头。
听到扯出陆家,萧宜明看向眼前的砚台,总觉刺眼,忍不住瞥了一眼萧知遇的右手——五年前他在翠微院打烂了萧知遇的右手,听闻至今还留有病根。
饶是四皇子这等心性,也觉出两分心虚,随即又生出恨恼来,心道老二这是专门膈应我来了,“既是二哥所好,不如我求父皇转赠给二哥?”
安国公张张口想劝,皇帝却无意见,他本就觉得惋惜,赐给次子睹物思人正好。
萧知遇面容平静道:“怎敢让四弟割爱,你也知我书法不佳,此砚给了我定然要埋没,留在四弟那儿才算好去处。”
这下在场的不免都想起了二皇子多年前受罚之事,气氛一僵。
萧知遇垂下眼睫,盖住眼底的冷光,他忽觉手背一暖,竟是裴珩将手覆上了他的——他这时才发现自己的右手正紧紧攥着袖角,微微发抖。
他抬头看向裴珩,裴珩却神色平常,正斟酒。
这是什么意思?他想。
他立时回忆起五年前裴珩代他受过,所遭的那一顿打来,心里动容,手指动了动,似是想抽出,却触到了对方温热的掌心。
这一触,好似两人都滞了一滞,萧知遇不敢再动,手便这么被虚拢着,反而逐渐安定下来,一同掩在裴珩宽大的衣袖下。
裴珩道:“陛下恩赐,四皇子当面转赠怕是不妥,传出去有不满之嫌。”
老皇帝眉头皱起,面色有变。
“你……”萧宜明听他话里带刺,哪还顾得上看人脸色,怒目望去,就见裴珩喝着酒,似乎不过是随口一说,而萧知遇仍是低头,恭敬有加。
装模作样,他心里冷笑。
他还待开口,萧容深见势不好立刻道:“怎会!四哥是有心成人之美。”说着岔开话题,指着太孙笑道:“时丰打哈欠了,是不是困了?”
众人便哄笑起来,太孙身子不好总打瞌睡,太子妃让他给皇爷爷拜了年,亲自带了孩子下去歇息,话题自然又转到了别处。
太子妃离开,六皇子扁了嘴要哭不哭的,长公主瞧着可怜可爱,招手让嬷嬷过去,亲自抱起了六皇子,哄了一会儿,又借着乐舞声,起身往萧知遇这头过来。
“看,这孩子见了你就不哭了,做兄弟的自然还是亲近。”长公主含笑把孩子递给萧知遇,又压低了声音,歉意道,“宜明嘴一贯刻薄,你别在意……是我和淑妃管教无方。”
萧知遇知道长公主好意,缓和神色:“也没什么。”
长公主又转了目光看向裴珩,“希望睿王也莫要往心里去。”
裴珩道:“长公主言重了。”语气颇为敬重,再一望远处,安国公正与太子相谈,却仿佛关注着这边,朝他稍稍拱手,裴珩便举杯相敬。
萧知遇知道长公主给四皇子收拾烂摊子不易,小心翼翼抱着六皇子,与长公主闲聊几句,岁和握着他的发带不撒手,萧知遇也不拦,笑吟吟由着他。
宴会终究吵闹了些,他抱着岁和起身,到游廊坐着,那里暖着炭盆,也不冷,还能赏夜间雪色。裴珩原就对这皇室家宴兴致缺缺,很快也借口醒酒起了身出来,手里拿着萧知遇的斗篷。
萧知遇说了声“多谢”,他两手还抱着孩子,想让不远处的宫人过来帮忙披上,裴珩却已抖开斗篷,披在他肩头,顿时一暖。
宫人见状退了回去,心道稀奇,想着这睿王和二皇子,也不是如传言中那样关系疏远么,如今这般站在一起,倒像一家三口。
裴珩给他披斗篷,凑得近了,岁和又顽皮,咯咯笑着扯了裴珩的头发,和萧知遇的发带攥在一起,一时间难舍难分。
萧知遇“啊”了一声,抱着岁和没法腾出手,只得哄道:“岁和乖,松松手,你二哥哥的发带……”
旁边的宫人俱都掩嘴而笑,悄悄退去了,萧知遇窘迫起来,裴珩的状况却比他更糟——他虽是少年,但体型高大,方才俯身时被攥了头发,一下子没法直起身,便就这么维持着微微低头的姿态。
他倒是毫无气恼,也不动作,只是眼珠错也不错地,瞧着萧知遇泛红的耳廓,因着这姿势,他的气息正拂在萧知遇脖颈上,颇为炽热,带起一阵颤栗。
岁和不知二哥尴尬,见萧知遇下意识偏开脸,噘着嘴小手一拉,两人脑袋被拉到一起,裴珩的鼻尖便轻轻撞上萧知遇脸颊,近得连鼻尖以下,那对薄薄的嘴唇,仿佛也快贴上来了。
萧知遇浑身绷紧,根本不敢看裴珩的脸,立时挣扎起来,“你……”
见他慌张,裴珩伸手捉了岁和的小拳头要掰开。他没带过孩子,力道不轻,岁和当即扁起嘴,萧知遇只得低声阻止:“你轻些,弄疼了他要哭的。”
说着便哄了哄,拎起岁和脖子上的长命锁吸引注意,岁和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巴望,才慢慢松了手。
裴珩得以直起身,仍立在他身侧。
大约是新岁的气氛太欢喜,灯火的颜色太温柔,或是方才宴上的酒意涌了上来,裴珩目光柔和了些,视线从岁和的长命锁,移到萧知遇项圈缀着的玉锁上。
“样式很像。”他没话搭话。
萧知遇抱着孩子瞧了瞧,“平安锁的样式大差不差,都这模样,我挑了喜欢的。”
他说到这里,想起方才送出这长命锁时,四皇子暗地里嘲讽的一句“样式随二皇子,可别连命数都随了”。
“小六的命数可不能像我,该大富大贵平平安安。”萧知遇叹息道。
裴珩闻言,瞧了萧知遇一眼。
“你也会的。”他忽然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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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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