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回到宴席上,没一会儿老皇帝酒醉,被张春扶下去歇息了,其余人等也陆陆续续告退。
萧知遇见裴珩支着脑袋,应是有些发困,便想着该回去了,却有东宫的内侍过来,说是六皇子没见到他,哭嚷起来了,请二皇子过去瞧瞧。
萧知遇对裴珩道:“世子先去。”
便起身跟着这内侍走到殿外,却并未往东宫的方向而去,反而兜兜转转到了花园的假山后。他有些警觉,刚想问话,就见假山旁负手立着的果真是太子,只是不曾带着岁和。
萧知遇心里一沉,还是上前见礼,“大哥这是……”
太子示意他不必多礼,“裴珩总跟着你,我不好问话,才用了这由头。”
他说着瞥了萧知遇一眼,“下月便是北狄朝觐,睿王府可有异常?”
萧知遇低头道:“不瞒大哥,我在睿王府行动皆有下人跟着,也不怎么碰见裴珩。”
太子并不意外:“睿王府内你看不出来,那你好好想想,裴珩身边的人,可曾和京师内的异族商人有过来往?”
萧知遇一顿,想到阿努和那尔弥人说话的模样,再是前两日王府忽然采买了一批皮草,看样子是关外出产,送货的商人操着北地口音——须知睿王府上下都对北狄警惕,这点实在不寻常。
他抬头看向太子,见太子目光凛然,便知太子有自己的法子探得消息,已经确定。
“大哥这么一提,是有此事,”他嗫嚅道,“睿王府前阵子置办年货,是有异族商贩进出,但我想……我想也不一定是……”
太子得到确认,便抬了抬手,“你不必替他开脱,到时便见分晓,他若有谋逆之心,父皇绝不姑息,他若真正清白,我们也不会冤枉。”
萧知遇不说话,脑海里想的是被诬陷至今的外祖父陆太师,和辗转两三年才还了清白的先睿王。
他总觉得裴珩纵然再离经叛道,也不会是这等勾结外敌之人。
“你只当不知,这段时日莫露出端倪,叫他察觉,”太子说道,“将来他若真犯下滔天大罪,看在先帝的份上,父皇和我会遮掩一二……此事与你无关,你只需作证,以后名声上也好过,到时和离了,出宫开府也算自在。”
一听此言,萧知遇便想着“与你无关”这四字不过是安慰之语:要想发落裴珩,先帝那一支的宗亲绝不会坐视不理,确实需要人作证,才能堵住悠悠众口,至于和离不和离,哪有如此轻易。
萧知遇垂下眼帘,讷讷道:“谢父皇,谢大哥为我谋划……”
太子一哂,殷切叮嘱了几句便先离开了。
萧知遇在原地站了会儿,沉默地出了园子,慢慢往宫门口走去。
睿王府的马车在外候着,赵诠牵着马张望许久,见他出来才松口气,朝他道:“世子等您许久了。”
萧知遇一言不发,掀帘子上了马车,就见马车内,裴珩倚在座上,以手支额,大约是酒意重了,昏昏欲睡。
马车前行难免晃动,裴珩稍稍醒了些,也不睁眼,“太子找你何事?”
萧知遇伸手倒茶,低声道:“没什么要紧的。”
他又说:“你也知道岁和爱哭闹。”
裴珩不语,许是想到今晚萧知遇笑吟吟抱着孩子的模样,忽然问道:“六皇子见了你,就不哭了?”
不知为何,语气听来几乎有些温情,衬着大年初一京师里张灯结彩的喜气,竟透出一种夫妻间聊家常的意味。
萧知遇不知道他何时对岁和上了心,只“嗯”了一声,便又无话,心事重重的。
裴珩应是喝得多了,有些头疼,眉头拧着,外面的赵诠说道:“二殿下,茶几旁有个香囊,是安神的香料,能稍稍给世子缓些头疼,劳您拿出来。”
萧知遇闻言俯身,因茶几矮小,两人衣摆又宽大,坐下来铺了一地,他歪着脑袋翻了会儿,望见裴珩身侧有个狭长的小木盒,但那应该不是,他又找了许久,才瞧见香囊在裴珩另一侧。
他伸手去够,车马晃动间,他往前一扑,额头都撞上了裴珩的膝盖,顿了一下,见并未惊动,才悄悄捡了起来。
“世子?”
裴珩依旧闭着眼睛。
萧知遇无法,只得凑近了,想塞在裴珩衣襟里,刚一靠近,裴珩一直收在袖中的手却突地一翻,反而攥住了他的手。
萧知遇一怔,“你……”
裴珩不松手,只握着。
“让我缓片刻就好,那玩意儿我不爱闻。”
萧知遇不知怎的,竟没有挣扎。
见他没有抽手,裴珩逐渐松懈下来,似乎又睡去了,手放松了些,温热的手指却又轻轻探入他掌心,缓缓揉捏。
甚至顺着他细长的五指,从掌心一点一点抚触到指尖。
“方才酒宴上,我看到你手上的冻疮……还没好。”话语断断续续,有些鼻音。
萧知遇只觉手里一阵痒,心头微跳,到底没有收回手去,裴珩捏了捏他微红的指节,“屋里还冷么?”
他想裴珩是真的醉了,否则怎会和他说这些有的没的。
“老毛病了,待天气暖了会消的。”
裴珩便不再问了,只轻轻地握着他的手,一根一根轻揉,有一下没一下的,呼吸却是均匀,仿佛是睡着了的下意识动作。
萧知遇无意打扰裴珩,但总觉心神不宁,几番张口,终又咽下。
马车正行经闹市,因在正月,宵禁放宽了些,街上格外热闹。他听着外头吆喝声叫卖声中偶尔掺杂的几句异族腔调,又望了望裴珩闭着眼时稍稍柔和的轮廓,等人声渐远了,他终于小声道:“世子。”
裴珩道:“嗯?”
萧知遇道:“下月北狄使者朝觐,世子该当心些。”
裴珩顿了顿。
这一瞬间马车里静得可怕,温情散尽,一种仿佛暴雨前夕的压迫感忽而压下。
萧知遇察觉到了,轻声接道:“北狄历来是大昱心腹之患,父皇格外忌惮,睿王府……处境微妙,更应谨慎。”
他说得已算委婉,但听在裴珩耳朵里好似讽刺,话音刚落,他的手便被裴珩骤然捏住。
“你想说什么?”
裴珩一下睁开眼,眼睛里有血丝,不知是因酒意而起,还是因暴怒而起。
萧知遇右手吃痛,忍不住道:“世子理应比我明白。”
明灭不定的烛火映上裴珩的面容,他忽然笑了起来:“我还当东宫找你真是为了六皇子,原来是为商量着如何对付我,我早该知道。”
“你想说我勾结北狄,”他攥着萧知遇的手,慢慢拖近了,“二皇子是不是这个意思?”
炽热的气息混合沸腾的酒气扑在面上,萧知遇挣扎不得:“不是……”
他心知“通敌”是裴珩的逆鳞,这两个字的背后,是先睿王逃亡北狄,裴氏母子幽禁的屈辱,谁敢提起,便是在挑衅。
但他并不是这个意思。
即便太子和父皇言之凿凿,认为裴珩同北狄过从甚密生有异心,他却知道裴珩绝不是这样的人——裴珩如此痛恨那段耻辱的过往,怎会允许自己真正坐实当初罪名?
哪怕是做了叛臣贼子,弑君逼宫,他也不会做出这等事。
“我只是怕世子被人利用,为仇恨所蒙蔽,将来行差踏错……”
裴珩笑容极冷,“怕我被人利用?好冠冕堂皇的借口!”
“皇帝将你送入我府中,打的便是刺探虚实的主意,朝中谁人不知?你们巴不得睿王府和北狄密谋,如此便能斩草除根,不是吗?”
萧知遇哑口无言,竟不能否认。
他是怎么想的并不重要,父皇和太子确实是如此谋算,只是谁也没有捅破这层薄薄的窗户纸,如今真掀开了,便觉其中尽是尖锐刀锋。
见他无话可说,裴珩胸口起伏,太阳穴突突直跳,更是怒火中烧:“什么家宴,我看是鸿门宴,你们寻个光明正大的由头商量起我的下场罢了!”
萧知遇心知这是一把火将萧氏和裴氏的恩怨点上了,自己说什么都是错,应该闭上嘴,但他仍然劝道:“北狄居心叵测,世子若真问心无愧,与北狄就此断了,父皇他们也找不出由头,定还个清白。”
“清白?”裴珩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清白这两个字,莫非还能从我嘴里说出来?”
萧知遇只觉说多错多,无论用何种理由,都像是在挑起两家的旧恨。但不管是作为皇子,还是出于私心,他都不能眼见这样发展下去。他咬了咬牙,低声道:“今早送皮草上门的那外族商人,特地来跟管事的对账。”
裴珩双目一睁,萧知遇接着道:“世子莫非以为,这些事只我一人留意?”
他今早未出房门半步,能知道这一点,是太子所透露。
裴珩盯着他,目中涌动着炽烈的、难以言喻的火焰,过了许久,他忽而连连发笑:“好,好!你果真是姓萧的,是朔州萧氏的二皇子!”
一提及“朔州”,萧知遇心里一瞬刺痛,竟从中听出了裴珩的几分失望。
他又觉得这是错觉,裴珩与他素有嫌隙,谈何失望?
话到此处,他心知裴珩在气头上,自己多说是火上浇油,便沉默着坐了一会儿,低头瞧着手里的香囊。
裴珩还紧紧攥着他手腕,已疼得感受不出知觉了。
四周一时间只剩了裴珩剧烈的呼吸声,和马车车轮轧在青石板地面时,发出的单调声响。
萧知遇试图缓和:“我会和父皇……”
裴珩冷冷道:“三句不离你父皇,你如此心向宫中,怎么不现在就回去?”
萧知遇怔了怔,抬头望向裴珩。
只望了一眼,又很快又垂下头。
他知道自己身份微妙,夹在睿王府和天家之间为难。父皇将他赐婚裴珩,也许含了对睿王府的某种羞辱意味,且是一种试探与监视,这一点他心知肚明。
裴珩怀疑他、厌恶他,他也早有心理准备,但他对裴珩抱有旧时情谊,心里暗暗期待裴珩或许多少也会念旧,哪怕不能回到当初,也能做到留点情面。
却原来是他一厢情愿了。
他心里越来越冷,缓缓扶着车壁起身,只是他的手腕还被捏着,不由挣了挣。
裴珩怔住,手一下握紧了:“你做什么?”
萧知遇低声道:“我现在就回宫。”
裴珩一滞。
萧知遇不知道裴珩想干什么,既然发脾气让他走,他走就是了,为何又要拦他?
他试图活动手腕,裴珩沉默片刻,突地发力一拉,他本就不稳,当即身子一歪,跌在裴珩怀里,痛呼声还未及发出,便被揪住了衣领,一双薄薄的嘴唇裹挟着怒火压了上来。
矮案上的烛火被撞翻,随即熄灭。
裴珩在亲吻他,以愤怒而粗暴的方式。
他瞪大了眼睛,几乎不能置信,这个亲吻也绝不温柔,是发泄一般直直撞过来的,他只觉被裴珩的牙关撞得生疼。
想是外面赵诠听得动静,马车陡然慢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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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争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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