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边的糕点铺腾腾地冒起了烟雾,小余背着竹篓路过,在铺子上买了几块糕点,塞进衣襟里捂着,老板娘便笑道:“小余,要回去了呀?”
小余点点头:“药草都换了钱了。”
他慢吞吞转过一条街,往城门口走,途经一个字画摊子,拿笔的秀才一眼瞧到他,连忙招呼:“小余,小余,来帮忙写几个字!”
秀才正楷写得漂亮,却不善行草,有些字画便时常捉到小余来写。
小余走过去,擦了擦手,左手提笔流利写成,秀才瞧他白皙的脸上泛着薄薄的红,鼻尖挺秀微附汗珠,光彩莹然,看得一时出神。
他的眼神过于直白,小余只得说道:“好了么?再不回去太阳更晒了。”
秀才连忙换了空白的画幅,道:“还有一张,你就写……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小余依言写了,秀才见他每一幅字风格迥异,不由叹道:“你有这般能耐,比我好了百倍不止,怎去当了药农?”
小余搁下笔,胡诌道:“我家里原也是做字画生意的,擅仿名家之作,说难听些便是赝作,难免得罪人。”
秀才摇头直叹,又心想这样的相貌,便是得罪了人,何至于埋没在穷乡僻壤。
小余身体不好,紧赶慢赶,又搭了樵夫的驴车,终于回到了山里。他丢下背篓,照看了一大片药圃,拔草浇水,又去后院翻晒了药草,忙完了便躺在门口的摇椅上,吹着风翻起了书肆借来的话本子。
话本界的热门题材,这么些年依旧是睿王与皇子二三事,大约是当年宫变的过程和结果都充满了戏剧性,激发了野史爱好者的兴趣。
什么婆媳伦理,人鬼情未了,宫廷恩怨,各种类型百花齐放。
譬如这本,写二皇子身埋泉下,幽魂难抑相思苦,夜夜与睿王相会,裴太妃痛心疾首请了道士驱邪,打散了佳人魂魄。睿王一病不起茶饭不思,哀呼卿卿,裴太妃悔不当初,险些白发人送黑发人。
再譬如这本,写睿王做了鳏夫,有大臣巴结奉上美人,与亡妻几分相像,睿王一见便忆起故人音貌,当即收入房中恩爱缠绵,日久生情难以自拔,移情别恋又愧对发妻。由于剧情离谱,招了看客一堆烂菜叶子后,作者又悬崖勒马揭露此人乃是二皇子借尸还魂,皆大欢喜。
最出名的依然是风月老叟新作,说那睿王当日救下二皇子,恨他出逃决裂,将人秘密带回睿王府囚禁,折断羽翼做笼子里的金丝雀,从此成了一对怨侣。
小余一口茶喷出来。
这里是小地方,书肆能借来消遣的话本也不多,一翻一个准,他只能随便看看。
乡下偏僻,离京师千里之遥,村人连当今圣上是谁都不知道,更遑论京中局势。翻看这些时新之物倒还能了解些京师之事,风月老叟虽写得最离奇,多少还有些信息挑挑拣拣的能看。
这些话本子的共同背景,新帝登基后无所作为,得知唯一的儿子重病后便一蹶不振,如今朝中是睿王摄政。
四年前那场兵变,不少人叹息睿王错失夺位的机会,他却知道最多不过几年,裴珩迟早会登位——手握重兵,或早或晚罢了。
小余草草翻过这些话本,搁在一边,摇椅晃晃悠悠,鸟雀啁啾,他望着繁密的枝叶出神,半晌拿了蒲扇盖在脸上,遮了明亮的日光,逐渐睡去了。
却说方才那城镇上,官兵鸣锣叫嚷,催促摊贩收拾收拾让道,说是有朝中军队剿匪回京,途经此地,闲杂人等惜命些,莫要近前。
为首的听闻是忠武将军,率兵进了城门,好大的气派。道旁的百姓各个畏惧地让出了路,将军也无意停留,准备赶快回京。
忽而瞧见旁边支着个字画摊子,正中挂着一幅美人像,秀才正拿着画笔,对着画像发愣。
宋玄升是个粗人,不懂字画,但画上人是男是女倒还认得出,分明是个粗布衣裳的男人,他便新奇地看了一眼。
只这一眼,他猛地一顿,转头眯眼细看许久,忽而勒马,用马鞭指着笑道:“这画是谁画的?”
秀才还在发愣,被邻里推了一把才回神,只见眼前的骏马比他人都要高,后面跟着一长队望不见边际的官兵。
他心里忐忑,结巴道:“是草民所画……草民学艺不精,将军见笑了。”
宋玄升让人摘了画呈上,拿在手里打量许久,看了眼秀才,见不相像,又问:“画上的是谁?”
秀才一怔,张张口竟没敢回答,边上的官兵也认得,殷勤答道:“回将军,是十里外的药农家的小余。”
又有好事的笑道:“这秀才今早看小余都看愣了,竟还画了像呢,不知什么心思。”
“将军认得小余?”
秀才面色涨红,宋玄升摸了摸下巴,读了画卷上的题诗:“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他看得出是何意,酸得嘶了一声,摇头道:“不管此人是谁,都不是你能肖想的。”
说罢将画幅一卷,塞给身侧的副将,朝当地的官兵道:“带路。”
这下在场的谁都知道,小余怕是要不妙了——兵痞子自古都有,战乱时被掳走的姑娘小伙儿数不胜数,齐整地去,没命回来。这还是个京中的大人物,小余后半辈子怕是要毁了。
浩浩荡荡的一行军队走远了,邻里们面面相觑,秀才脸色发白,跌坐在地上。忽有个精瘦的中年男人“呸”了一声,道:“柳家就带了这么一个学徒,给嚯嚯了咱们怎么向老柳交代。”
邻里纷纷赞同,旁人给他指了抄小道的捷径,他便跟酒楼的讨了匹马,飞奔过去了。
山里路不好走,宋玄升命手下在山脚等着,当地的老兵领着他一人进了山,路弯弯绕绕的,叫人头疼。
他漫不经心问道:“这个叫小余的,在此地住了多久?”
“回将军的话,他是药农老柳的学徒,去年搬来的。”
宋玄升“哦”了一声,又问了些旁的,可惜此人离群索居,外人知之甚少,他越发起了疑心。
等到了山中的小竹屋,却已人去楼空,摇椅上丢着一把蒲扇,旁边几本话本子被风翻乱了。
老兵喊着小余的名字内外绕了一圈,不见人影,只得道:“他兴许是出门采药了,将军且先等等。”
宋玄升坐下了,百无聊赖翻看了话本子,惊奇发现大半是关于裴珩的。说实话这玩意儿在边关也盛行,他没少嘲笑裴珩的八卦,却到底是千里之遥,京中明面上又少见,不比这几本时新,与时俱进。
他啧啧看了会儿,又放下,拿了画幅端详。他不懂画,也看得出笔法粗糙,功底不如京中的名手,却胜在神态生动。只是看起来格外温柔,不像其他画作一般忧郁病气。
哪怕不是那位,这般相像,带回京师兴许也有些用处。
然而日头逐渐西斜,等了一个时辰,竟依旧不见人影,宋玄升也等烦了,敲着桌子:“此人回来还需多久?”
老兵直擦汗,讷讷道:“药农采药到天黑也是常有的事。将军不如……”
再等要拖延行程了,宋玄升皱起眉。
他是跟京中报了归期的,逾期未返不好交代,为了个几分相像的不值当。且昭斓还等着他,他便有不耐,起身道:“找到此人后报给县衙,到时京中自会有人来寻。”
老兵急忙称是,领着忠武将军出门匆匆离开了。这竹屋一空,直到寂静深夜,虫鸣四起,后面的竹林才窸窣一阵响,有人从里面悄悄出来。
小余探头盯了竹屋很久,确定无人,神色一松回到屋里坐下。
若非得了邻里的消息,藏进后山暂避,这会儿他恐怕已被捉往回京的路上了。
他愣愣地在黑暗里坐了许久,忽然点了烛火,开始收拾行李。这四年卖过仿作字画,又给人当学徒,攒了点积蓄,他分了大半,塞在了厨房灶台柴火堆的瓦罐里,那是老柳存私房钱的地方。
老柳过几天就要回来了,该当面辞行,可他不能再等下去。
他麻利收拾好几件衣服,戴上斗笠便趁夜出门,举着火把往山中去了。这片山是他采药之地,便是摸黑赶路也能找到路,还算安全。
可惜了他打理的药圃,和后山上与他混熟了的鸟儿。他想。
待到第二天午后,他已坐在了江边的渡口等船,神色疲惫,江风拂在他面颊上,催了几分倦意。
旁边的大娘也是坐船的,问道:“后生,这趟船往哪里走的呀?是去北边不是?”
小余摇头表示不知,他也不知道船往哪里去,自己要往哪里去,心里并无目标。只想着下一艘船他先登上便是了,其他的今后打算。
他随着人流登上了渡船,正有些茫然时,听到船夫和人闲聊,说渡过了这条江,再往北一直走水路,几天就能到徽州,那边热闹。
徽州……
小余没有方向的心忽然定了下来。
朔州显眼,他不能去,徽州他也从未去过,只听母亲偶尔提起。这么多年了本无必要再回去,但既然冥冥之中天注定,便就去瞧瞧。
*出自司马相如《凤求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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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小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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