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宪仪手中的茶杯哐啷落到地上。
陶瓷茶杯被摔得粉碎,杯中还剩一半的茶水也洒泼出来,在他脚边流淌了一地。
然而仇宪仪却置若罔闻,仿佛没看到一般,盯着眼前的人,浑身发抖,只觉得身边的一切,在此时此刻都感受不到了。
也许不是错觉。
他的指尖发麻,想抬起手,却做不到,双腿更是近乎于失去知觉,完全使不上力气,就像是两条死物接在他身上。
而周围所有的下属,都被他调走了。
仇宪仪头痛欲裂,眼前昏暗的视野,也开始模糊、旋转——
这一刹那,他脑海里转过了无数念头。
黎青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不是去杀大殿下去了吗?他怎么会知道天罗的位置?外面巡查的人手呢?调走下属也在他的计算之内吗?他是来报复自己的吗?茶水里下了什么毒?距离发作还有多久?这一次……
这一次,自己会死吗?
最后说出口的,却是:“……我本来没想杀你。”
黎青看起来一愣。
随即,他站直了,向着仇宪仪一笑。
昏暗之中,仇宪仪的眼睛已经不太能视物,可那道青色的身影却反而那么清晰那么秀丽地印刻在他的视野里。他知道此刻已经到了生死关头,自己身上中毒,又没有下属护卫,哪怕黎青现在的气力再虚弱,也可以轻易而易举地杀了他。
他想大声呼喊,又想起四周没人;想拔出腰间的响箭,给天罗发讯号,可是手却不听使唤,最多只是怪异地扭了扭肩膀。
事到如今,仇宪仪也没有别的办法,见黎青只是站在一旁,冷眼看着他挣扎尝试,却没有立即动手,以为有戏,也顾不上出丑,连忙向他求饶:
“黎将军、黎大人,我真的没想杀你!我只是将消息报告给陛下,是陛下,陛下,你要复仇应该——”
仇宪仪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不妥,立刻改口,“杀了我对你有什么好处?你放过我吧,黎大人,我活着,你就可以挟持我离开这里——”
“仇将军。”
黎青看着他,好笑地说:“你以为我是谁?我要是真拿把刀,架在你脖子上走出去,辽州军的人只会抢在我前面先放箭把你射死。你明白吗?”
仇宪仪一愣,看着黎青,忽然就说不出话来。
黎青身份比他重要的多。一旦让这个人逃脱,出关与镇国大将军梁项会合,以关外的二十万兵马,加上黎青梁项两位开国将领的军事能力,关中的诸多城池、关卡,在这样的大军面前,就像是纸糊的一样。
唯一有希望与之抗衡的京畿军,又在政变后陷入了混乱,且无人指挥——那么可想而知京城会落入谁的手里。
所以,黑水城中的辽州铁骑,绝不会允许黎青挟持任何人质逃脱。
他们只会让人质为国捐躯。
——哪怕这个人是天罗的统领,也不例外。
仇宪仪忽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的恐惧。听黎青这话里的意思,他自己是根本不准备走了吗?
一个连自己的命都不准备要的人,说不准会干出什么事来。
可是黎青看起来却又太过镇定了。
此刻四下无人,天罗离开的下属们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没有人能救他。仇宪仪看着眼前昏暗的、空荡荡的大堂,还有近在咫尺的黎青,忽然意识到什么,“人是你调走的,是不是?——你故意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好让你进来下毒!”
说到后面,声音都开始尖锐发抖。
“仇将军。”黎青淡淡地说:“我现在无官无职,怎么调得动禁军二十四卫?人是你自己调走的。”
“——是你让大殿下中毒的!”
仇宪仪叫了起来。他就是再迟钝,事情到现在,也反应过来了:
“你故意用天罗的弩机,这样一来,大殿下中毒之后,肯定会来找我们要解药。你其实根本不知道天罗在哪里!不然,你要杀我,早就让虞南雁动手了——你是跟踪大殿下的人过来的!但你提前换过毒,药不对症,肯定出事,大殿下和辽州军就要拿我们——”
“——你就会把所有人都派去大殿下身边,好把责任全推到下属身上,让自己逃跑。”
黎青说:“怪得了谁呢?仇将军。”
大堂里一时安静下来。
天色已经很暗了,屋内的桌椅摆设都只剩下模糊的轮廓。仇宪仪中了那杯茶水里的不知道什么毒,浑身发软地,坐在椅子里动不了,黎青却也没有去点灯。
他就这样任由静谧的昏暗在四周蔓延着,连自己也笼罩其中。
有那么一个短暂的刹那里,仇宪仪几乎以为他是来跟自己叙旧的。
他讨厌黎青用这种语调叫着他“仇将军”,不急不徐,不紧不慢,就像春风吹皱一池水面,温婉柔和,诗情画意,那底下却没有一点儿真心。
三年、五年、十年,这个人好像都没有变过,可他明明应该病得已经快死了。
可是随即黎青从袖中抽出一柄匕首。
寒光雪亮,在这样昏暗的暮色中,霎时照耀得满堂生辉。
随着匕首出鞘,一道白光也被反射到仇宪仪脸上,正是眼睛的位置,晃得他一下子睁不开眼,双目刺痛,居然下意识地流出泪水。
这就是图穷匕见的意思。
仇宪仪吓得往后一缩,脱口而出叫道:“黎将军!你——”
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活命,到了这个生死关头,反而本能地,抓住了脑海中一闪而过的那个念头,高声喊道:
“九月二十七日,四更,明德门!”
黎青的动作一顿。
见这一招有效,仇宪仪惊魂未定,靠在椅子里大口地喘息了两声。就算身边所有暗卫都被他指派去照看陆焕,天罗在城中的部署可不止这些,其他人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回来。
只要一个人——只要一个人,就足以扭转局面。
仇宪仪打定主意拖延时间,说:“黎大人,就不好奇我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个消息吗?你不杀我,我告诉你是谁背叛了你。”
九月二十七日,四更天,早朝之前——这是黎青原定计划里,率领京畿军中旧部,进入京城,发动政变的时间。
明德门,是京城正南的一道城门。
事发以来,天罗的种种作为,让众人都以为黎青起兵谋反的计划,必然是从仇宪仪这里走漏的。
然而仇宪仪自己心里清楚,他和黎青之间,从来谈不上什么信任;至于政变这样机密的大事,黎青更是绝不可能来找天罗商议。
这是他自己,在逮捕了黎青旧部之后,审讯出来的。
由于逮捕和审讯都是秘密进行的,对方招供的很快,没有留下刑伤,而且非常配合,被放回去之后,也顺从地接受了天罗的监视,没有向外告密。
整个过程短暂而迅速,根本没有惊动其他人。
仇宪仪赌黎青还不知道这个背叛者是谁。
然而黎青说:“我不想知道。”
这回轮到仇宪仪愣住了。
遥远地忽然传来一阵钟鼓声,初更到了。大堂里昏昏沉沉,那一声一声规律的梆子声给四周的景致更增添了一层晦暗的色彩。
仇宪仪觉得自己剩余的生命,就在这打更的声音中,一点一点地漏了下去。
“仇将军还真是喜欢替别人操心。”
钟鼓声之中,黎青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和模糊,却很平淡,没有任何情绪。他随手把匕首的刀鞘放在一旁的茶几上,说:
“我若是还能回到京城,我的旧部,我自己会打理,不劳将军为我费心。如果不能——”
他不再说下去了,伸手拎住仇宪仪衣领。
仇宪仪看他盯着自己的脖颈,微微眯起眼睛,那表情好像屠夫盯着案板上的肉,明显是在研究该往哪里下刀,而自己的下属,还是一个都没有回来,几乎想从椅子里扑到地上给黎青跪下。
然而他现在中了药,浑身发软,动弹不得,只能开口求饶道:
“大人!您就放过我吧,我后半辈子、这辈子、下辈子都给您做牛做马!您看,我这条烂命还是您救回来的,您要是在这里杀了我,不是白白浪费您当初那么多口舌——”
黎青嗤笑一声。
“仇将军,你废话真多。”
他说:“在我杀了你之前,你的下属一个都不会回来,你猜是为什么?”
仇宪仪一惊,看他笃定的神色,心里又是往下一沉。他已经信了七八分黎青说得是真的——否则这个人不会站在那里跟他说这么多话。
然而黎青向来兵不厌诈、诡计多端,擅长虚张声势,仇宪仪又不敢完全地肯定。
“仇将军。”
黎青又说,拿起旁边那一壶茶,朝着他晃了晃,“是不是在想,这茶喝起来没什么味道,所以里面一定不可能是要命的剧毒,对不对?”
仇宪仪确实是这么想的。
天罗是情报暗杀机构,一贯和这些东西打交道,也摸出了一些规律。
但凡断肠封喉的毒药,基本都有明显的色泽和异味,涂在兵器上还行,如果是下到饮食里,很容易被分辨出来,反而会惊动目标。
正确的下毒方法,要么是每次只用轻微剂量,靠着次数积累;要么是菜肴本身味道足够浓郁,能盖过异味;要么是捏着受害人的嘴硬灌下去。
所以仇宪仪在发现自己身体有发麻、发软的迹象之后,猜测那茶里放的应该是迷药,或者毒性很轻,还不至于就这么要了他的命。
——这也是为什么他敢和黎青周旋这么久。
然而黎青却向着他笑了。他笑容里很温柔,仇宪仪却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随即,黎青说:
“将军大概还不知道吧?在这世上啊,有一种毒,无色无味,瞒天过海——”
他拽着仇宪仪衣领的左手微微用力,俯下身,靠近他耳边。
离得太近了,仇宪仪已经看不到黎青的脸,反而那一段脖颈完全暴露在他眼前,优雅,细瘦,好像一抬手就能捏断。
可是他抬不起手。
仇宪仪只能感觉到那个人的气息几乎贴在他耳边,语调很温柔、很缱绻,话语里的恶意却怎么也不会分辨错。他听到黎青说:
“——就是把我害成今天这副模样的那一种。”
黎老师现在就是精神状态不怎么稳定(叹气
以后跟小陆谈恋爱之后会改善很多(用力比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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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人之将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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