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宪仪全身忽然开始控制不住的发起抖来。他说不出是因何而恐惧,可是在这一瞬间里,那种恐惧完全地攥住了他的心神。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要死在这里了。
紧接着这个人从他身上退开,一切恢复正常,恐惧也随之消失。
“仇将军,既然你非要在临死前问个清楚,我也不妨告诉你。”
黎青重新拿起匕首,语气很轻,很平淡地说:
“我救你,是因为你是个废物,明白吗?要是换成秦先生、高将军,我敢求情吗?——陛下会先杀了我。”
仇宪仪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
不是因为黎青语气的那种轻蔑、不屑一顾——而是因为他知道,这就是自己的死期到了。
所谓的秦、高,都是在沉舟皇帝时代,才华盖世,功勋卓著,最后却被帝王猜疑忌惮除掉的开国功臣。
而黎青在其中起到的作用不清不楚。
——这是不应该让活人听到的话。
匕首的寒光在黑暗中一晃而过。仇宪仪知道自己躲不开,死死地盯着眼前的黎青,不知从哪里爆发出的勇气,他死到临头,也不管不顾了,忽然高声大喊道:
“黎青!你杀了我有什么用?!给你的部下报仇吗?呵、呵——”
他斜觑着黎青,无比沙哑地,笑了两声,好像看到了什么比自己即将被杀还要可笑的事情。
“你篡位为什么会失败?害死他们的到底是谁?——该问问你自己,黎大人!”
黎青的动作一停。
仇宪仪干脆闭上眼睛不看他。
反正自己今天绝无幸理,只求死前能把话说个痛快,又往下说道:
“不错,黄英是我杀的。我没想杀他,陛下办案还要人证,但他为了不供出来你,直接一头撞死在了城门上!黎大人,你威风,你厉害,军旗十年不出,说一声谋反,还有部下愿意为了你肝脑涂地,下去地府里陪着你做乱臣贼子。我比不了你。但你摸着自己的良心——”
他声色俱厉。
“——你对得起他吗?!”
死寂。
大堂内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那柄匕首还悬在空中,半天没有落下来,仇宪仪睁开眼,看到抓着匕首的手在微微地发抖。
黎青什么也没说。
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神色。
——黄英,是九月二十七日,政变那天夜晚,轮值京城明德门的守将。
仇宪仪审问出政变的预定的时间、和用兵方案之后,去兵部查了城门守将的轮值排班,在对应的位置,看到黄英这个名字时,立刻确认了对方没有骗他。
因为黄英曾经是黎青的亲卫队长。
是他最忠诚的旧部。
用不着威胁、收买,在那个时候,京城的大门自然会向着黎青敞开。
“——黄英跟着你多少年了?他死的时候,血涂在城门上,滑下来三尺多长。那个时候你在哪里,黎大人?!”
仇宪仪说到后面,声音猛地提高,透着一种歇斯底里的激烈和嘶哑。
“你来杀我,是因为你不敢承认——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错!”
四周很昏暗,仇宪仪其实已经看不清黎青的身影。可他不在乎。他没想过自己有一天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人快死的时候,总是会变得格外胆大。
可他竟然感到了一种解脱的快意。
他现在没有任何能够伤害黎青的东西,除了言语。
“你以为我想管你的事情?”
仇宪仪冷笑着,沙哑地说:“我只是怕被你牵连而已!我只是在自保!!现在朝局稳定,你想造反,除了你自己的手下之外,有几个人能支持你?连我都看得明白的道理,陈若离、黄英他们对你那么忠心,难道没有劝过你不要乱来吗?!是你自己一意孤行——”
“是。”
黎青终于说。
仇宪仪一愣。他没想到黎青居然会承认。
然而紧接着黎青开口了,那声音很低,很平淡,几乎要融进了暮色里:
“——权力斗争哪有不死人的?”
说完这句话,他似乎是彻底耗尽了耐心,匕首寒光一闪,朝着仇宪仪刺了过去。
生死关头,仇宪仪不知道从哪里拼出来的力气,居然硬生生地支撑起中了药之后、绵软无力的身体,往旁边一躲。
那柄匕首就这样刺空了,擦着他的脖颈,扎入椅背,锋利地切进了木头里。
脖颈旁边匕首的锋芒逼得他皮肤发冷,仇宪仪惊魂未定,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看到这一幕,黎青似乎皱了一下眉。
他的一只手仍然抓着仇宪仪的衣领,另一只手反握住匕首,正准备将刀刃从椅背里起出来,忽然,眉头又是一皱。
仇宪仪看着他的神情,就是一愣。
有那么片刻间黎青的动作停住了,脊背僵硬,似乎是在忍耐着什么。
然后他眉尖又是一蹙,当着仇宪仪的面,突然就开始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那只手再也握不住匕首,一下子松开,腰也跟着弓了下去。
仇宪仪看到黎青抓着自己衣领的那只手臂开始剧烈地发抖,五指用力地攥成一团,骨节和青筋从手背上分明地浮凸出来。
他忽然惊觉——
眼前的这个人,早已不是十年前的黎青了。
他被伤病折磨得太久,挽不起剑,拉不开弓,连一个动弹不得的人都杀不掉。他背后的肩胛因为痛苦而绷紧了,骨骼起伏,隔衣衫都能感觉令人心惊的瘦。
但黎青指尖发着抖,还拼命地想去够那柄匕首。
仇宪仪看他这副样子,忽然灵光一闪,脱口而出,喊道:“所以你要杀我——你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宁愿把自己陷在这里,也非杀我不可——”
他发现答案居然如此简单,怎么一直都没有想到。
“——你恨的不是我,是先皇帝!”
回答他的,是一阵骤然爆发的、更加剧烈的咳嗽。
黎青咳得弯下腰去,几乎要趴在他身上,用袖口捂住唇,仇宪仪瞥见那青衫的袖口上沾着似乎有血。
他看着黎青这副病到说不出话来的模样,忽然猖狂、快意地大笑起来。
“先皇帝把我塞进天罗,你一直很嫌我碍你的眼吧?他要削你的权,又在你走后,把我提拔成统领,故意上你的眼药,逼着你咽下这一口气!我倒是要感谢你们君臣斗法,让我白捡这么大一个便宜——”
仇宪仪笑出了眼泪。
“——黎青啊黎青,你为了先皇帝,为了他的江山、他的基业,落下这一身伤病,看看他又是怎么对你的?先是没了兵权,后来又错失相位,一品当朝,开国武勋——好好的一代名臣,被当成家奴使唤,别人只说你是先皇帝的狗!”
黎青忽然从椅背里拔出匕首,竖直向下,一把扎进他腿上。
仇宪仪一声惨叫。
黎青的咳嗽声还没停,手抖了一会儿才能拿稳匕首,袖子上全是咳出来的血。
他把匕首从仇宪仪腿上拔出来,又反手一刀扎进他小腹。
仇宪仪疼得在椅子里蜷缩了一下,嘴里高声惨叫。
而黎青到这时候,才终于能勉强站直身体。
他停了一下,再次拔出匕首,拎着仇宪仪的衣领往上一提,刀刃在手中一翻,冰冷的寒光中还沾着鲜血,横向划过脖颈。
一道血迹溅在青衫上。
仇宪仪的眼睛惊恐而绝望地瞪大了,透过黑暗,瞪着眼前的黎青,张嘴想要说话,却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他的手脚控制不住的抽搐了几下,而黎青拽着他衣襟的那只手还没有松开,要靠着他才能支撑身体,仍然在弯腰咳嗽,咳嗽声里掩盖不住的痛苦。
好一会儿咳嗽声才渐渐平息下来,仇宪仪也不动了。
黎青终于站起身,什么也没有说,也没有再看仇宪仪新鲜的尸体一眼,只是把那支染了血的匕首,放到旁边的茶几上。
停了一会儿,他又抬起手,将剩下半壶残茶泼到了地上。
大堂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黎青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不知在想什么,黑暗掩盖了他脸上所有的神色。
片刻,他低下头,似乎是刚刚才注意到青衫前襟上溅到的血迹,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
他将外衫脱下,折了几叠,搭在椅子扶手上。
安静忽然被打破了。
纷乱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由远及近。
一队天罗暗卫从大堂外冲了进来,举着火把,人影纷杂,出鞘的刀剑摇晃出混乱的光,迅速地包围了他。
黎青还是没动。
天罗部众的官服,都是青黑色的窄袖劲装,在火光下看起来一片低沉肃杀。这时,包围黎青的暗卫向两边分开,天罗的副统领唐言——也是仇宪仪死后,剩下官职最高的人,走了进来。
唐言再也不是那一副在仇宪仪面前唯唯诺诺、诚惶诚恐的模样。
他看着黎青,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两人对视片刻。
“——唐副统领来得真及时。”
黎青说。
唐言是天罗的副统领不假,但这个“副”字不太好听,说着也拗口,一般不叫,都是直接称唐统领。反正对着真正的统领仇宪仪喊的都是“仇将军”,也不会弄混。
黎青显然是故意这么叫的。
屋内一片寂静。
唐言没下命令,那群天罗暗卫也都没动,只有火把燃烧发出的轻微声响。
黎青站在大堂中央,周身被好几把刀剑指着,却丝毫没有自己沦为俘虏的觉悟,又说:
“仇统领刚刚殉职,唐副统领就带着人出现,一刻不早,一刻不晚,来不及救人,却刚好能抓到罪魁祸首,立下大功一件,真是可喜可贺。”
周围的天罗暗卫一片沉寂。
唐言盯着黎青看了一会儿,忽然扬起手,打了他一巴掌,把黎青打的偏过脸去。
“——逆贼就是逆贼,天威浩荡,死到临头,还敢在这里胡言乱语。”
他冷冷地说:
“带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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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忠奸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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