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故人一梦

陆焕做了一个梦。

梦里仿佛漂浮着桂花的香气,有潺潺的流水声。院子里挂着一架秋千,苍青色的老藤就顺着秋千的绳索爬下来,垂落一片阴影。

母亲坐在秋千上,一点点绣鞋从裙裾下透露出来,脚边开满了小花。

她说:“焕儿,过来。”

于是陆焕跑过去,母亲微笑着伸出手,手上停着一只漂亮的鸟儿。她把鸟儿递给陆焕,陆焕期待地捧起双手去接,那漂亮的小鸟就跳进了他手心里。

可是紧接着鸟儿展开翅膀,飞走了,羽毛在太阳下流出缤纷绚丽的光。

陆焕哇哇大哭起来。

母亲忙把他抱到膝上,一边摇晃着秋千,一边哄他:“焕儿不哭,娘给你绣一只好不好?就绣在这里,绣在衣服上,就永远也不会飞走了。焕儿可以每天每天穿在身上,娘看着也高兴……是要喜鹊呢?还是要翠鸟呢?还是要凤凰呢?”

陆焕说:“要孔雀。”

于是陆焕的衣服上真的多了一簇孔雀尾羽。是真的鸟羽,很华丽,很漂亮,在阳光下会流淌出缤纷绚丽的光。陆焕穿着它给弟弟炫耀。

弟弟陆景比陆焕小八岁,还是小小的一团。

风吹过江南的院落,风中漂浮着桂花的香气。中秋的月亮透过窗外照进来,陆景牵着他的袖口,恋恋不舍地摸着那上面的孔雀羽毛。

孔雀翠羽映照在月色中,流淌着神秘的银光。

他把陆景抱到膝上,指着桌上的书贴,教他识字:

“哥……哥。”

陆焕一下子从梦中惊醒。

睁开眼,陆焕躺在那里没有动,真实的疼痛和寒冷一瞬间将他淹没。北方的深秋冷得连人骨头缝里都仿佛在漏风,这里闻不到桂花香,也没有小桥流水。

他的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母亲早已过世,她的面容连梦中都显得模糊不清,而弟弟已经是当今天子。

陆焕就这么盯着头顶的床帐,看了一会儿。

他已经多久没有见过家人了?

陆沉舟自从死后,就从来没有入过他的梦。也许沉舟皇帝自知在这个世上对不起的活人太多,所以干脆连面都没有露。

母亲倒是在刚过世的那会儿梦到过好几回,梦中衣裙罗衫,笑意晏晏,醒来时只有泪湿透衾枕,耳边是塞外的寒风呼啸。

近年,却也渐渐地少了。

还有弟弟陆景……

“陆景”这个名字,如今已经不能叫了,该称当今圣上。

在陆焕的印象里,陆景还是那个玲珑可爱的团子,被母亲抱在膝上,跟在他身后哥哥、哥哥的喊。后来夏朝定鼎,陆焕有自己的宫殿,陆景跟着母亲住在皇后的中宫,还经常会一起玩耍。陆焕跟老师上课的时候,陆景有时候也会一起听。

三年前,沉舟州皇帝驾崩之后,兄弟二人,一在边疆,一在京城,隔着大夏朝两千里的江山,陆焕就再也没有见过弟弟。

他也给京城去过书信。

但是来往信件,都会有黎青监视,所以也做不得数,只是聊胜于无罢了。

——想到黎青,周围五颜六色的世界,一瞬间,好像全都回归了原位。

陆焕想起来了自己身在何处。

排列整齐的骑兵队伍,风中翻卷的长幡旗,傍晚的炊烟和火光,那一支夕阳中射来的毒箭——

所有的记忆一下子回笼。

他想起来自己是在带着辽州铁骑追捕黎青,想起来失火的民宅,想起来士兵们笑闹的声音,想起来那个突然从侧面小巷里杀出来偷袭的刺客。

还有最后的时刻里,一瞥而见的……

陆焕从床上坐起来。

左肩的伤口已经被处理过了,包扎得很好,看不出血迹。他按了按肩头,感觉到一阵清晰的疼痛,没有麻痒,毒素大概是已经清除了,否则他也醒不过来。

他没说什么,拉开床帐,看到外面是一个简单的小间,摆设不多,但很干净,桌上和墙角都点着灯。

陆焕正准备下床,一个亲兵端着热水和布巾从外面进来,看到他,先是一愣,随即大喜,说:

“大殿下醒啦?——我这就去叫人。”

说完,转身就走,连手里的水盆都忘了放下。

陆焕刚醒,头脑还有些昏沉,正想问问他出了什么事,就见这人刚转出里间,外面就响起了一串大呼小叫的“大殿下醒了!大殿下醒了!”的声音。

陆焕:“……”

很快一阵乌泱泱的脚步声往这边过来。随即,脚步声在门外有先有后地停住了,有人喝止住众人,大声地说:“都等着!去请大夫来,不要打扰殿下休息。”

然后,里间的门一开,杨绫走了进来。

杨绫身上穿着的并非盔甲,而是武将的官服,陆焕看到他就是一愣。

杨绫走进房间,很自然地在床边坐下,先是检查了一下陆焕肩上的伤处,又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

最后,他拉起陆焕的手,表情没什么变化,眼神中却是掩盖不住的关切,就好像陆焕是什么易碎的瓷器一般,认真地问:

“殿下感觉怎么样?”

陆焕说:“还好。”

他确实觉得还好,箭是黎青射的,他不觉得老师会就这么要了自己的命。陆焕稍微活动了一下肩膀,他更关心另一件事:

“还有一支箭射中了谁?”

“——只是个普通士兵。”杨绫观察着他的神色,说:“殿下不用担心,他在天罗送来解药的时候,帮殿下试过药,现在没什么事。外面请来的大夫也看过,天罗不敢让殿下出事,确实是尽心了的。”

陆焕问:“天罗?”

“是。”杨绫说:“当时属下把箭从殿下身上取出来之后,就见到了天罗的标记。想来黎王掌管天罗那么久,他身上有一两件天罗的东西,也不足为奇——嘿,好一个禁军二十四卫,手里确实是有些东西的!属下找天罗要来解药,又请了大夫为殿下清洗伤口,应当是不会有什么事的,就没有留人在殿下这里伺候。”

话说到这里,请来的大夫到了,给陆焕看过诊,说是并无大碍,留下一副调养身体的药方便即告退。

杨绫在旁边收下药方,又赏了钱。

他对陆焕说:“我去叫人把殿下的衣服拿来。唐统领那边还等着,请殿下醒了就过去议事。”

陆焕一愣:“唐统领?”

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唐统领是谁,说完这句话,才想起来这似乎是天罗的二把手,便问道:

“仇将军呢?”

听到这个问题,杨绫脸上却露出了一种有些奇怪的神色。他没有看陆焕,反而把目光移到一边,片刻,才低声地说:

“仇将军殉职了。”

陆焕:“——什么?”

大概是他的表情太过茫然,杨绫又说了一遍:“仇将军殉职了。天罗现在是唐统领管事。”

他不敢去看陆焕的目光,“……就是这样。”

见他这副反应,陆焕倒是渐渐冷静下来,猜到了什么。

“——这事难道还和我们辽州铁骑有关?”

杨绫叹了口气,“说没关也没关,说有关……倒也有关。”

他说:“殿下还记得我刚才说的吗?发现殿下中的毒,出自于天罗之后,我就去找他们要解药。当时确实是我太过慌乱,有所疏忽,没想到黎青居然没有逃走,反而绕了一圈回来!他应该是躲在后面跟踪我,找到天罗落脚的地点。天罗之间有一套不用见面的传递暗讯方法,黎青就利用这个,传了假情报进去,谎称殿下在用了天罗的解药之后病情恶化,于是仇将军把身边的下属都派来照顾殿下,被他趁虚而入,就——”

说到这里,杨绫不再说下去了,转而长叹一声。

“——好一个黎王啊!”

陆焕目瞪口呆。

好一会儿,他才说:“不对啊。”

杨绫:“哪里不对?”

“辽州铁骑是边军精锐,选用的,都是最好的战马。”陆焕说:“况且,城里那么多骑兵巡逻,先生怎么可能避过所有人的耳目跟踪你?”

杨绫说:“我也不知道他骑术这么好啊。”

两人坐在床上,面面相觑。

对视了一会儿,杨绫终于开口解释道:“……那个时候殿下中毒昏迷,辽州军无人居中指挥,情况很乱。而且天色又晚,城里本就有烟雾,他自己又烧了一把火,被风一吹,半空中迷着看不清旗帜,巡逻的队伍之间没法相互接应,大概就被他漏了过去。”

他低声说:“黎王从前跟着先皇帝攻城掠地,经验可比咱们丰富的多。他肯定是故意挑的这个时辰出手。”

陆焕默然不语。

——黎青确实教过他兵法,不过主要都是一些基础理论、经典战例和治军的方法,他还真不清楚老师自己的战术风格。

等了一会儿,他又说:“先生传假消息说我病危,仇将军就这么相信了?”

“是。”杨绫说。

这件事在陆焕醒来之前,他就已经从天罗那边调查得很清楚了,陆焕问起,便直接说道:

“天罗以为黎王换过箭头上的毒药,故意让他们判断错误,药不对症,好置殿下于死地,所以就相信了,没想到黎王却根本没想要杀殿下,目标反而是仇将军自己。

“我也觉得奇怪,按道理来说,黎王逃离京城的时候自身难保,身上带着什么就是什么,他哪有机会更换毒药?况且,一同中毒的还有一人,可以替殿下试药,仇将军怎么会轻易——”

这话再说下去,未免对死者有些不敬,杨绫摇了摇头,闭口不言。

好一会儿两人都没有说话。

灯烛在房间里摇曳。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陆焕低下头,默然半响,知道自己终究还是要问那个问题的:

“先生现在人呢?”

“——当然是被抓到了。”杨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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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殷寒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