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后,一部分太医去各药棚轮值,剩下的太医为着方便,也都被安置在了县衙后的衙署。安阳公主和卫矜因为身份贵重,住到了知县府内。
冯正成引着太医们前往县衙,府内的诸事自然就落到了冯望舒的头上。
“我已经命人收拾了内院和东院给二位暂住,家父已经暂迁至衙署,这段时间不会有其余人等进入内院打扰了二位。公主和丞相大人驾临,府中仓促迎奉,若有不周之处还请殿下与大人海涵。”冯望舒低眉,态度恭谨。
内院是冯正成的住处,而东院则是冯望舒原本的住处。
“那你住哪?”
安阳公主已经迈步,听到卫矜的声音,顿住步子回头看卫矜,只见卫矜神情坦然,似乎只是随口一问。
“民女暂居偏院客舍,大人若是有事,只管差人来偏院吩咐。”
言罢,冯望舒再次行礼,“公主请移步至正寝,看看可有需要添置的东西。”
安阳公主到了内院门前,笑着道:“我没那么多讲究,你带着丞相去安置吧。” 言罢又看了眼卫矜,“你今日奔波劳累,明日还有公事要忙,快去歇着吧。”
每当她笑起来,那张脸更是明快鲜艳,愈发显得妆容与她年龄不相衬。
卫矜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后缓声道:“明日你还是回去吧。这里疫灾严重,你莫要胡闹。”
“定亲第二日你便自请来白山赈灾,我可是一句话没说。”
“你若是……”卫矜话未说完便被打断。
“我说过的,虽说将来夫妻一体,但是你不能连累我,当然了,我自然也不会连累你。”赵熙蕴自然又坦荡地说道,“真有什么事情我自己担着。而且比起我,父皇更在意的怕是你吧。”
最后一句话被赵熙蕴说得似有深意。
卫矜听得皱眉,也没再多说,留下一句“你自己当心”便转身离开。
他脚步之快,冯望舒都有些追不上。
卫矜径直走向东院卧房,在他迈步上台阶时,冯望舒在他身后十余步的地方蓦然开口:“卫大人,这里便是东院了。”
卫矜迈出的步子倏地顿住,回身,抿唇,“……多谢冯小姐带路。”
冯望舒仰头看着台阶上的卫矜,笑得讽刺,“大人早些歇息,民女告退。”
冯望舒离开后,卫矜手指摩挲着木纹有些粗粝的门,半晌才推开。
屋内原本的东西被大致清理过一遍,但陈设依然能看出原本住在这里的是闺阁女子,妆台上放了一只精巧的檀木妆奁。
卫矜走到妆台前,指尖轻抚着妆奁表面的螺钿。
手指下移,迟疑片刻还是拉开了最下层的小格,卫矜的呼吸都不由得加重了几分。
重新合上妆奁,他回到桌前给自己倒了盏茶,茶汤清亮,泛着盈盈蜜光。
甜润清幽的味道萦绕在鼻尖,卫矜了然,是桂花柏子安神茶,还加了梨膏,真是久违的味道了。
——“我今日问了郎中,他说你喝这个好,桂花温中散寒,柏子仁补气益血,最重要的是它们都能安神助眠,你时常梦魇难眠,最适合了。”
——“对了,我还加了梨膏,清热润肺。而且你喝那么多药,肯定想喝点甜的吧。”
卫矜将茶杯送到唇边,氤氲的热气有些灼眼。
他已经很久不喝这茶了,初到京城那两年,他日日靠着这茶安定心神。
后来一次太医到他府中诊脉,见他饮此茶,说梨膏性寒,身体虚寒之人不宜多食,建议他更为陈皮。
陈皮与梨膏的味道差别太大,对他来说就没了安神的效果,便没有再喝了。
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直至茶汤见底,才轻轻放下瓷杯,眼睛有些酸,大抵是茶汤的热气蒸腾所致。
连日的奔波确实让他身体疲乏,卫矜拖着有些发沉的身子走到床边,枕褥衾被样式简单,但都是崭新的。
他俯身拿起床上的衾被,转身去了门侧的长榻上,长腿蜷曲,合衣而眠。
冯望舒回到房内,奔忙一日,忽然安静下来后,心底的汹涌便再也压制不住。
士别三日当真是改头换面了啊。如今的卫矜,言谈举止间无不透露着矜贵与持重,哪里还有昔日魏霁安的半点影子。
可她看着他这个若无其事的样子就来气,就想要看看,他能装到什么时候。
冯望舒向来不是能忍的性子,所以白日里能冲上去给他一巴掌,而换来的那一句“以下犯上是死罪” 却当真让她心惊。
悄无声息地离开,又如此坦荡地出现。
无惧,无愧。
他没有心的。
思及此,冯望舒像是被这结论引得发笑,对,他大抵没有心的。
三年前的知县府内,朱红绸缎铺天盖地,檐下挂着的灯笼随风轻摇,院内正中放着几只雕着双鸳并蒂的红漆木箱,周围设下几桌嫁女谢媒的酒席。
那朱红的绸缎是她与他一同去选的。
几种面料里,唯独这一种最是轻盈,风吹过绸缎,飘飘摇摇,总让她想起更早之前魏霁安站在廊下,衣袂被风吹得翻卷翩翩的样子。
冯望舒身着大红色婚服,长发绾髻,样式简单但不失典雅的金饰发钗点缀在乌黑的墨发间,衬得冯望舒愈发明艳。
她坐在铜镜前,想着不知那身婚服魏霁安穿着可还合身,那纹样可还衬他。
他身形优越,虽然一直有些瘦削,但不管什么衣服穿在他身上,都像个翩翩贵公子。今日的他定是极好看的。
吉时将至,她没能等来喜婆帮她盖上盖头,却等来了自己贴身丫鬟香附的一句“不好了”。
“小姐……”香附迟疑着又喊了一遍。
染了口脂的唇如樱桃般鲜妍,此时颤抖不止,“你方才……说什么?”
“小姐……姑爷不见了。”
“什么叫不见了?”冯望舒不敢相信这荒谬的事。
“吉时快到了,老爷遣奴婢去知会姑爷,去了房中才发现姑爷不在,遍寻府内也没找到……”
“他身边的小厮呢?可知道他去哪了?”
“奴婢问了,姑爷昨夜说都不用守着,下人们今晨起来就没见过姑爷了……”
“我爹现下在哪?”
“老爷还在派人找,此刻应是在正堂里。”
冯望舒闻言,立刻起身前去正堂,脚步虚浮。
“爹……”
冯正成还在忙着指挥小厮,闻言惊讶转身,“望舒?你怎么来了,快回去!吉时之前新娘不能出来的,这里有爹呢。”
“新娘……我还是吗?”冯望舒声音轻弱,垂着眸子,让人看不清神色。
“望舒你别急,爹已经派人去找了,霁安不是不负责任的孩子,等找到他再问清楚。莫哭啊,莫哭。”冯正成皱着眉,目光忧切,轻轻拍着冯望舒的肩。
“爹……”冯望舒抬头对上冯正成的眼睛,清澈的眸子里蓄满了泪水,“他……”
冯望舒想问他是不是不愿意娶我,想问他为什么偏偏在今天离开,想问很多很多,可心底混乱又繁杂的思绪让她根本说不出什么来,何况能回答这些问题的人,不知所踪。于是嗫嚅半晌,也只能再次垂眸。眼中蓄满的泪水涌出,没入大红喜服,洇开一团团深色的印记。
直至夜深,冯望舒都没有拆去首饰,也没有洗去妆面,只是静静坐在房内。似乎只要保持着这个样子,成亲之日就不会过去,而她也总能等来那个与她定了亲的……混蛋。
可月落日升这种事,半点由不得人。即便再不想,天也终究蒙蒙亮了起来。
她力竭地躺在床榻上,看着上方那大红色的轻纱帐幔,泪水顺着眼角滑至耳尖……
冯望舒不知道昨晚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药棚有了朝廷官军的接管,自己不必再寸步不离地守着,连日的疲惫早就让她有些不堪重负,倏然放松便难得起得晚了一些。
“香附,我的妆奁可带过来了?怎么不见了”
香附四下看了看,“小姐,奴婢去看看可是忘了带过来。”
冯望舒点了点头。
半晌,香附带着妆奁回来,“小姐,可能昨日下人们忙晕了头,忘在了东院卧房里。奴婢去问时,是丞相大人命人送出来的。”
冯望舒坐在妆台前,看着那楠木妆奁,忽然想起了一桩插曲。
那是去年的事了,那场婚礼无疾而终,但她一直没有对任何人提起个中细节,直至两年后,自己的闺中密友徐锦瑶定了亲,聊起她当年之事,冯望舒才终于有了将这场闹剧宣之于口的力气,第一次同旁人说起那件事。
“所以……他就这样走了?再也没回来?也没告诉你任何缘由?”徐锦瑶听完她的叙述,匪夷所思。
“嗯。”冯望舒点了点头,似是想起了什么,露出了复杂又微妙的神情,“他还带走了我妆奁下的金器首饰。”
“什么?他……”徐锦瑶吃惊地瞪大双眼,想帮着骂几句,又怕惹冯望舒伤心,堪堪咽下了将要说出的话。
“真是个混蛋。”冯望舒看着徐锦瑶愤怒却欲言又止的表情,轻笑着接道。
徐锦瑶点了点头,又往冯望舒身边凑了凑,“那你还念着他吗?”
冯望舒歪了歪头,“为什么这么问?”
“这事已经过去三年了,你却再没有过新的定亲人选。知县大人为官清廉,深受百姓爱戴,你又生得貌美,才名在外,这几年来不可能无人上门吧。”徐锦瑶说完,似是又想到什么,忽然提高声音道:“你不会还在等他吧?”
冯望舒沉默了片刻,轻轻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要怎么说呢,自己没有在等那个人,可是也确实没了成亲的想法。
又要怎么说,她总觉得,那人欠自己一个解释。
妆奁下的金银是用来路上打点,可她婚期前彻夜不眠,带着满怀闺阁女子思慕之情绣出的喜服,为什么会不见了呢,一件质地普通的婚服又不值什么钱。
他该给自己一个解释的,或者让她打一顿吧,不然,她心有不甘。
“罢了罢了,既然他走了,你也就别再想了。本就是山里捡来的,你看那山里的猕猴狸雀,都是野性未驯,就当放生了罢。”徐锦瑶摆了摆手,又给冯望舒斟了杯茶。
冯望舒被她的“放生论”逗笑,抿了一口茶,唇齿间四溢的茶香似乎暂时冲淡了心底的那一点龃龉,点了点头。
冯望舒看着面前那只妆奁,轻嗤一声,谁能想到如今那只野性未训的山野狐狸自己出现了,还摇身一变,成了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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