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长苏摸索一番将楼下的灯灭掉,转身上了楼。
这个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如何端的一副万事尽在掌握的姿态,叫得那么亲密又是在作甚,我这又是在做什么。心绪如乱麻细丝般将乌长苏绑缚,刹那间他就走过了客房,行至走廊尽头。
门缝里挤出的线光彰显着这里有人居住,想必是岁青的房间。墙壁上的奇异画作吸引了乌长苏的目光,黑色的画面上只有几根白线整齐排布,诡异非常,久视而夺人心魄。
“没……巧合……故…”屋内忽然传出一道陌生男人断断续续的低沉嗓音。
“回来找你算账。”岁青的声音冷了下来。
算什么账?
乌长苏实在好奇,在门口小心翼翼地停留,但此后室内归于一片沉寂,只有窗外的雨还淅沥地下着。一阵不知何处而起的秋风钻进他的衣领,冷的乌长苏缩缩脖子,推着他向房间走去。
洗漱一番后终于褪去一身疲惫,乌长苏换上睡衣趴在素白的大床上,视线随着仿真壁炉的火焰上下起伏,头顶的灯明晃晃打下来,阴翳无所遁藏,仿佛在驱散着阴寒苦厄。
往日萦绕在耳畔的细碎低语终得消散,纠缠着他的魍魉也被拒之门外,除了岁青的言行举止带来的诡异亲近感外,这里的一切都和谐得仿若世外桃源。
他想,他得好好梳理一下自己慌乱的记忆。
乌长苏自有意识起便在山中流浪。在某个早已远去的冬日,他在山洞中饿的昏昏沉沉,意识模糊,一双温暖的手把他拖了起来,母亲抱起了呼吸微弱的他。那时他才小小一只,得竭力昂着头才能看到那位意气风发的女性。
后来他便跟个小尾巴一样和母亲一路辗转,回到妖怪监管司淮北总司。
耳濡目染下,乌长苏逐渐了解到这个世界的运行模式。
现今世界,因着各类各样的因素,妖族鲜有新生儿。
人妖两族为了和谐发展,约法三章,建立人类理事局和妖怪监管司,妖怪监管司总理所辖地区的妖族事务。整个世界被划分为五个片区,第三区就由淮北总司和泾南总司分而治之。
母亲便供职于淮北司司长直属行动组,或者有个更为外界所熟知的名字——掌灯人。
他们弗一回到总部大楼,母亲便稀罕着把他介绍给了所有人。
他本应该按部就班地跟着母亲的安排,过上给监管司每天打工十六个小时,每周工作七天,每年休息一周,为了世界和平燃烧自己的光辉伟正的妖生道路。
本应该是这样。
但是异变发生了。
起初乌长苏只是做了一个语焉不详的迷梦,一道青影鬼鬼祟祟地告诉他有大祸将至。他醒来后仿若大病初愈,碎发湿透,虚汗不止。
后来发展到噩梦不断,难以入眠,甚至失心疯般看见了魑魅,出现幻听。
在梦里他被曝尸荒野,被饥民分食,被烈火炙烤,被沉溺大泽。
他看见了始作俑者,那人总穿着一身银线滚边的孔雀蓝缂丝缎衫冷眼旁观,衣摆上的暗纹随风鼓动,辨不清眉目。
一场场梦醒,梦中追杀他的青影仿佛又在眼前,他看不清,摸不着,甩不掉。滔天的恨莫名浮现,无根凭依,在梦里一次次将他压的粉身碎骨。每次醒来都心若鼓雷、怅然若失。
耳边常有鬼魅吟哦,“杀掉他,一切都会结束的。”
他被魇住了。
他将此事说与众人。
组长长叹一口气:“我们虽然人妖共存,但是鬼是绝对不存在的,这简直是无稽之谈!”
可眼见着好几年过去,事态还是毫无进展。
组内众人终是于心不忍,在发了高达三位数的年终慰问金后,拼拼凑凑集全组之力,重金找来在龙台寺门口摆摊算命的风水大师驱邪扶正。
又是一次午夜梦回,乌长苏惊醒后发现全组人都聚集在他房间里,五个人形生物蹲成一排背对着他,窸窸窣窣地密谋些什么。
“你泡的这香灰它正经吗,真能喝吗?”母亲关切地小声问道。
“这个灰可是大师亲自交给我的,”组长一边郑重其事地说着一边继续手头搅拌的动作,“大师说这是龙台寺今年的头香,两千一把,我还是再多送了一条华子才拿到的!”
“放屁!”母亲闻言暴怒而起,厉声呵斥,“姑奶奶我亲眼看见那个道士从我们一楼大堂的香炉里薅了好几把。”
“一样的,一样的,稍微加了一点,占四成吧。”组长用手比出一指的宽度,悄声安慰。
乌长苏放轻脚步走到五人身后,冷不丁冒出一句,“你们在做什么。“
突然的声响吓得众人一个激灵,“臭小子,吓死姑奶奶我了,”母亲一巴掌呼到乌长苏身后。
乌长苏若无其事地俯身端起组长手里的瓷碗,将飘着不明颗粒的液体一饮而下,“喝完了,你们都赶紧出去。”
众人见他喝下,便敷衍地应和着,陆续退出去。
“他一个在佛寺门口算命的道士能是什么正经人。”有人在细细念叨着。
“就是!是什么正经人!”另一人紧跟着捧哏。
“元始天尊在上,他才八十岁,他能骗我们吗,心诚则……”组长苦口婆心的劝解还没落地,身后便传来“咚”一声巨响。
“倒,救。”一直不说话的冷面女子开口道。
犯罪现场一片兵荒马乱。
果不其然,三副香灰下肚,就跟吃了三堆香灰一样。但也不算是毫无收获,起码钱花出去了。
大家纷纷扼腕叹息,即将成熟的天选打工人中道崩殂。在监管所上班,听着光宗耀祖,实际上工资勉强糊口,工作动辄送命,上次发津贴已经是十年前的老黄历了。
新生的妖每每路过监管所门口,都要拜了再拜,祈求它千万不要扩招强征。
乌长苏本来想着,带着梦魇凑活过下去也不是不行,无非就是睡得少点,精神萎顿,过不了入职体检。
可是。
母亲离奇的死了,淮北总司司长直属行动组的乌奇死了,那个任务完成率百分百的掌灯人乌奇死了,死的突然,死的不明不白,死的尸骨无存。
死讯是司长亲自带来的,说是在执行特殊任务的过程中意外身亡,办公室里的嬉笑打闹戛然而止,就似那戛然而止的人生。
没有一个人可以接受这个结果,死寂的阴云笼罩总部大楼,近些年异变陡然增多带来的隐隐不安终于有如实质般地彰显出存在感。
大家没有表现出额外的悲伤,只是变得沉默。他们把乌奇的衣服烧成灰,洒进大海,请出龙台寺的渡法大师亲自为其超度,自此她可以跟着洋流去到北泽,游入南溟,淌过肆意的风暴,拍打岸边的礁石,如她这般潇洒恣睢的女子会成为世上最自在的一缕风 。
徒留满地潮湿。
乌长苏自觉和母亲的关系未必有多亲近,母亲把他拣回来,给了他一个容身之所,之后大部分时间都奔赴在任务途中,两人的感情全靠电子设备联络。每个掌灯人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组内人员早就换了一茬又一茬,他不该如此悲伤。
乌长苏去找过司长,也私自调查过尾末,可所有的线索、桩桩件件均无疾而终,有人阻止了这一切。
时间将他的悲伤和愤懑碾成了沙,然后掷入海去,不闻不问。
他浑浑噩噩地奔走着,不明目的,不知归处,就连青影都消失了,乌长苏惶恐地发现自己偶尔会陷入一片狂乱之中,醒来后周遭一片狼藉。
后来某一日,母亲在他脑海中都已经模糊成了一个背影时,组长突然找到乌长苏:“乌奇是在调查你的梦魇的时候被人截杀的,我知道的只有这些,司长严禁再追查此事。”
真不想查的话,你不会告诉我,乌长苏心想。
可到底该如何查起。正当乌长苏百愁莫展地坐在沙发上思索时,耳边又响起青影久违的低语:“你不杀掉他,他会杀死更多人的。”
乌长苏惊起浑身冷汗,他冷下神色,第一次和青影搭话:“杀谁?”
独角戏的主演突然受到了尊重,青影激动地颤抖。“杀掉……”,它抖动的过于剧烈了,像是被熊熊烈火灼烧。倏忽间,青影调转过头,一张晔丽面孔闪至眼前“我。”
它喉咙深处溢出“嗬、嗬”的诡异鸣响,一遍遍重复着。皮肉钩扯着嘴角裂到耳根,双目倏忽放大,脸上的肌肉不和谐的颤抖,目光空洞,面皮要掉不掉。它兴奋地四处乱窜,卷起的风吹起了垂坠的窗帘。
“……”
“你忘记把身体转过来了。”
原来不是幻觉啊,只是看着实在滑稽。
他简单收拾一番后便动身前往洛川市,离开前顺道去行动组打了个招呼。
那道青影自从得到观众的回应,便开始碟碟不休,“杀掉他,一切就结束了。你该恨他的,你为什么不恨呢?”
“你该恨的!”
“恨他,然后杀死他!”
本就心烦的乌长苏被吵的头痛欲裂,“闭嘴,再吵就把你打散。”
他离去后办公室响起一声忧愁的叹息,“阿苏又在对着空气说话了。”
“我就说是精神疾病吧,要相信现代医学。”
“就是!相信现代医学!”
“那我们放任精神病上路是算危害公共安全还是遗弃啊?”
“……“
之后再无言,意识被清风托拂着,若轻羽般软绵下坠,难得的一夜安眠。
天光乍亮,临街的鸟雀便开始叽喳作响,闹醒了未关窗的旅人。
乌长苏向窗外望去,铺面位于一片古迹保护区,四周皆为低矮屋舍。昨天的雨下了一整夜,房檐瓦楞海绵似的吸足了水分,周遭一切都湿漉漉的。
“咚咚咚”一阵规律的敲门声传来。
乌长苏揉着一头碎发起身开门,穿着一身素白的岁青侧靠着门框,单手托盘档在门口,盘中盛着一碟马蹄糕、一笼蒸排骨、一碗艇仔粥和一杯牛奶。
好像刚从外面回来似的,岁青也湿漉漉的。
“出门顺道给你带了餐食,你吃好后来我房间找我,不着急。”岁青边说边强硬地把托盘塞给乌长苏,回身离去。
乌长苏手忙脚乱地稳住托盘,伸出另一只手匆匆拽住岁青,“谢谢。”
岁青闻言并未转身,“举手之劳而已,哪儿有对杀人对象说谢谢的。“他发力挣开被牵住的衣袖,一头长发因主人突然的动作飘荡起来,一步不停地迈入走廊尽头的房间。
那也没有给杀人犯送早餐的,乌长苏心里闷闷的。
今天的早餐意外地符合乌长苏的胃口,他自己对饭菜的要求低的发指,珍馐粗米皆能入口,自母亲离去后便很少有人在意他每日吃的什么了。
乌长苏郑重地对待完这一餐 ,敲响岁青的房门。
“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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