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逸五岁前的记忆都是片段,惨案发生时的情形,更碎得只有零星几个画面,像几张照片。
缺因少果,能在脑海中衍生出无数逻辑,编出无数故事。
梦里,他像个旁观者,站在五岁的自己身边。
小阅曦被人用枪抵着头,一旁是阅川的尸体。血不停地渗,越流越多,越来越浓,红得发黑。
眼看蔓延到脚边,小阅曦下意识挪脚。
可黑洞洞的枪口无情又硬邦邦地推着他,让他半寸都不敢动。他只得直愣愣地看倒在地上的父亲。
他发着抖,忘了哭。
宁逸可以畅顺地移动,想以旁观者的视角看清行凶者的脸,但无论他怎么转,都只能看见那个拿枪家伙的侧脸。
就如他三百六十度都是侧脸……
小阅曦终于哭了。
哭得很小声,很可怜。
他的视线从父亲的尸体上移开,看向面前黑漆漆的柜子。
柜子老旧,紫得发黑的漆色已经乌涂了,对开的破木门中缝很宽,上面拦着一道黄铜锁。
小阅曦看进那道黑缝里,像对视着深渊。
突然,“砰”的一声,枪响了。
随着小阅曦应声倒下,宁逸的视角变了,变成年幼时的自己,他倒在地上,视线越发模糊,然后他看见旧柜子的门开了,有个少年走出来。
他看不清少年的五官,只依稀觉得少年笑了。
少年捋着耳边的碎发,白皙的手指掠过耳廓,霎时万物失色,只剩指缝间、耳廓上一颗赤红色的痣,艳得血一样。
小阅曦向他伸手——大哥哥。
少年没应。
凶手反倒轻声笑了:“你在叫我吗?”他蹲下,小阅曦看见凶手的右耳廓上,也有那如血的痣。
殷红逐渐放大,像血在蔓延晕散,渐渐吞噬掉看不清面容的脸。
宁逸猛抽了一口冷气,倏然睁眼。
天还没亮,窗帘缝隙处渗进院子里的灯光。
手机屏幕显示的时间是五点十分,宁逸根本没睡多久,就做了这么个荒诞的梦。
季暝秋还睡着,从侧卧变成了平躺,他在宁逸左边,右耳廓上的红痣在手机微弱的冷光下,刺得宁逸眼睛疼。
又让他不忍把眼睛挪开。
它就在那,一动不动地招惹宁逸,让他忍不住想碰触。
看它会不会在指尖消融,变成真的血,顺着手臂缠过来,成为另一道醒不过来的梦魇。
宁逸像被蛊惑了,手指一点点探过去。指尖碰到季暝秋的发丝,接着碰到了他耳廓的微凉。
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季暝秋可能是被打扰了,微蹙了一下眉头,呼吸也变了频率,跟着翻过身,面对着宁逸,怀里抱着枕头,蹭了个舒服的姿势。
宁逸吓得摸电门似的收手,心脏狂跳,比刚才惊梦还厉害。
好在季暝秋没醒。
宁逸看着他,恍惚的记忆片段又浮在脑海里。这么多年,季暝秋的眉眼轮廓没有太大变化,只是长开了,褪去稚气,气质沉稳了太多,可宁逸总觉得这沉稳的背后是疏离。季暝秋的气定神闲像一张面具,保护着他不容旁人触碰的、未知的脆弱。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为什么潜意识觉得大哥哥是凶手?
他不可能是……
更不会是。
是因为喝了酒。
宁逸不能喝酒,喝了酒之后会头疼,还伴随出现一些虚实难断的幻象,严重的时候,甚至难以自控情绪和行为。今天他及时催吐了,也还是被已经渗透进血液的酒精扰出一场梦。
他不敢再看季暝秋了,躺平身子,强行闭眼。他忍着,让脑子里的混乱自行平复。屋里很安静,季暝秋平稳的呼吸声清晰,让宁逸安心,他心想:他是大哥哥。
他对季暝秋的感情很复杂,想相认,又不敢骤然相认。他要在迷雾里保护着他,也保护着阅曦活过的证据。
宁逸一直认定,那个真正的自己还活在季暝秋的记忆里。鲜活、完整、无忧无虑。
鬼使神差地,他把手放在季暝秋收在被子里的手上,装作是睡着了,不经意间的碰触。
有点意外,就算隔着被子,对方的手也能给他巨大的安抚。
让他莫名安心。
宁逸本来已经做好这么挺尸到天亮的准备了,谁知,他的心安宁下来,很快又睡着了。
季暝秋的生物钟在七点。
他似醒非醒地一动,宁逸即刻醒神。第一时间收回手,发现对方全没察觉,继续装作什么事都没有,揉了揉眼。
二人起床,洗漱换衣服。
季暝秋刚把衬衣扣子系好,手机响了,是陈添薪发来安全链接,下面备注着ID和密码。
这是市局的加密内网。季暝秋好歹是局里扣过戳儿的顾问,寻常旧案内参,他是可以查的。
陈添薪还是尽职负责补了一句:别外传,回来补手续。最后把“注意安全,别擅自行动”这句话当做重要的事情,说了三遍。
六龙村的祠堂旧案的报告被调出来了。
报告内容很规整,现场照片、法医验尸报告、结案报告,看不出什么毛病。但越是这样,季暝秋越觉得不对。
他把材料反复看,终于看出点蹊跷——验尸报告,该有三名法医签字(※),但这份鉴定书第三个人的名字是“倪定锋代”。
季暝秋把“倪定锋”输入资料库。
资料显示,这人曾是芦雨县公安局的副局长。但事发不久,因身体原因离职,然后病死了。
这事儿王荣荣提过。
就这时候,顾得来了。
他进屋,见季教授居然这么早就在,目光下意识地扫过现场环境。
“他那屋没法住了,就搬过来了。”
宁逸知道顾得不至于想歪,但还是此地无银地解释了一句,现在他心里有种莫名的得意,觉得这样微末又熟络的细节能显得季暝秋跟他更亲近。好像回到小时候似的。
顾得心道:我也没问什么啊……
宁逸八成是看出对方有点不自在,转说正事:“他知道你半夜出去了,查到什么了?”
“啊,开始,还真没什么,”顾得倒半杯水,一口气灌下去,才继续,“直到我去查了当年经手案件的相关人……发现不是调任,就是离职。”
顾得不简单。
指使得动他的宁逸当然更不简单。
季暝秋把手机揣进裤兜,站起来了:“离职的法医是什么情况?”
顾得诧异,眼睛睁大了一圈:季教授为什么知道?
他又看向宁逸,见自己老板根本就没工夫看自己,一双眼睛看着季暝秋,得意和欣赏的表情在脸上煮开锅了。
“咳,”顾得清嗓子,回答季暝秋:“芦雨县本来是没有法医室的,案发前不久,才刚获批,一上来人手不足,是两名法医,带了个实习生,案子刚开始查,实习生就意外受伤,然后离职了。”
季暝秋眨巴着眼,看宁逸:“金主爸爸,咱怎么安排?”
宁逸也喝水呢,一口水差点从鼻子里呛出来:“你别这么喊我。”
“怎么了?没喊错啊,”季暝秋眉毛一挑,“整套实验设备的诚意,还不是金主爸爸?”
“总之,别这么叫,”宁逸抹嘴,觉得二人之间的关系要靠铜臭套牢,心里别扭,但现阶段又事实如此,他只得不再说什么,转问顾得,“实习生,现在在哪?”
顾得高深一笑:“六龙村。”
正说到这,王荣荣来叫人吃早饭了,饭桌上,宁逸端着豆浆郑重向荣荣父母道叨扰,说一会儿就带队回去了。
荣荣爸拍着宁逸的肩膀,语重心长:“早知道荣荣给你提这个选题,我就该拦着她……”他看季暝秋,在心里掂量该怎么称呼,“让这位老师半夜受了惊吓……”
宁逸又换上大好青年的嘴脸,双手握着荣荣爸的手,满脸诚恳:“叔叔太客气了,我就是个富二代,只想做点博眼球的视频,但从小我就被我爸教育,人最重要的是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他笑着跟王荣荣说,“你这题儿好,不过吃着噎得慌,咱回去找别的吧。”
荣荣爸不知道宁逸是谁,也不知道这个富二代到底有多富,只觉得他跟印象里的纨绔子弟不一样,该是个听人劝,吃饱饭的聪明人,乐呵着找补:“既然来了,也别白跑,下午我带你们这些城里孩子进山逛逛,去寻大自然的真,不也挺好吗,放松放松,忘了昨儿夜里的事儿。”
宁逸笑着婉拒:“谢谢叔叔盛情,我们得回去了,”他指着季暝秋,“这位老师是大学教授,刚还念叨着,要回去备课呢。”
荣荣爸又看季暝秋,露出少许抱歉和怜悯,心里八成想得是:果然还是吓坏了。
季暝秋无所谓,笑得无伤大雅,摆出大学教授该有的斯文嘴脸。其实他只要不胡说八道,打眼一看就是文绉绉有学问的模样,倒也不怎么用假装。
辞别荣荣的家长,车队离开芦雨县。
行车一个多小时之后,宁逸开出津昌市高速收费站,没再继续往市区方向开,调头奔着省道岔口,又折回去了。
季暝秋坐在副驾驶,一直在看手机,一会儿回消息,一会儿查资料,忙得不可开交,对于小宁总的车技是种无形的肯定。
宁逸见他一副被拉去卖了都不觉知的淡定样儿,装腔作势地清了清嗓子,巴不得季暝秋问他句什么,比如“这是要去哪儿”之类的。
可等了半天,季暝秋也没问。
宁逸索性把车往不知通向什么村儿、什么县的岔口一扎,在一片开阔的湿地旁停车,座椅后挪放平,直接躺倒,摇开天窗,欣赏蓝天白云。
季暝秋终于看了他一眼,又看向窗外——车子是不速客,惊起湿地周围大群不知名的鸟,浮光掠影擦着水面飞起来,带动了粼粼的光。
“开车辛苦了,但咱还是把这大天窗关上,安全一点。”
他一边说,一边去够放在后排座位上的书包。
可这车太长了,季暝秋一米八的个头儿,回手居然够不着。
宁逸刚想说话,就见季暝秋解开安全带,翻身单膝跪在座椅上,一只手撑在他耳边,人在倏忽间就压过来。对方衬衣的领扣敞着两颗,宁逸没有故意去看,但他半躺着,已经被季暝秋突如其来的动作困住了视线,像是季暝秋明目张胆地撞过来,把领口深处的风光怼进他眼里。
有感应似的,昨夜触碰对方耳廓的微凉触感,毫秒之机被在指尖唤醒,季暝秋合眼静卧的模样,也立时显像,投进宁逸脑海里。
宁逸被吓了一跳,呼吸顿挫,就着半坐半躺的姿势下意识往后缩,同时自问:我这是怎么了?
反应过于明显,别说季暝秋了,只要不瞎,都看得出来他躲了一下。
季暝秋展臂够到电脑包,拎过来,随口笑他:“整这么大的车,够个包再抻了我的老腰,”他是极少见宁逸局促,不甘心地嘴贱找补,“别怕,又不打你。再说应该也打不过你。”
宁逸难得没还嘴,还愣在原地看他,居然显出点人畜无害的无辜假象来,空咽了下,问:“你……刚说什么?什么关窗安全?”
※ 验尸报告需要有三名法医签字,才有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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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惊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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