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香浓郁,混着肉的咸鲜气味久久不散。罐身余热煨得粥汤仍然微沸,鲜嫩肉丝不时翻滚在柔糯米粒中,诱得人食指大动。
两个奴仆守着车马,望着篝火旁的瓦罐不住地流口水。
嵇燃盘坐在篝火旁,见冯芷凌过来,便朝她点一点头,起身走开了。
“荒郊野外,难为你费心了。”
接过紫苑盛的小半碗热粥,冯芷凌不由感叹。
紫苑瞪大双眼,连忙解释:“不不,夫人,紫苑哪有这本事,荒郊野外给您变出一锅鲜炖粥来。这是主君傍晚特地去猎了野兔……粥也全是主君一个人的手艺。”
如今已隐瞒不得,紫苑只好低头认错,“您这几天胃口实在太差,怕饿出个好歹来,婢子便擅自向主君说了情况,他才如此操劳一番。请夫人怪罪紫苑罢。”
“……难怪这般香气四溢,只用肉干确实煮不出。”冯芷凌叹气,“好了,多大点事。不必挂怀,你也是一片好心。”
在篝火旁的石头上坐下,冯芷凌问,“将军可用了饭?”
“主君用了些干粮,吃了半只烤兔,阿金阿木也都分了些烤肉。就这粥主君是特地给您留着,旁人都没碰过。”
紫苑回答后,又想起些什么,略兴奋地接着说,“主君今日带回来两只野兔,可肥了!”
冯芷凌失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兔子?家里此前也养过的。”
“那白兔是芷萱小姐院里的,奴婢也没什么机会见到。”见冯芷凌终于有胃口进食,紫苑心中轻快,话也多了起来,“可惜您没看见,那浑身麻灰的野兔也甚是可爱。只是没笼子,如今又是饱腹为先,主君便将两只兔子都处理了,还说西北寒冷,兔毛可留下来做个围脖呢!”
紫苑如此孩子气,令冯芷凌摇头失笑。少女抬手,品尝了一口温热的肉粥。
米粒软烂,入口即化,兔肉撕得细碎融在粥里,香而不腻。一口下去,极大地抚慰了冯芷凌连日奔波下干涸的胃。
虽是物资匮乏情况下勉强烹饪的食物,却没想到能如此美味。不知不觉,一罐鲜粥已盛出将近一半。
“好了好了,别再给我盛了。”再是细嚼慢咽,两三碗吞下肚也足够饱腹。冯芷凌连连摆手,示意紫苑别再往碗里添粥。
“你也吃些,这一路来日日啃干粮,喝点粥也好克化。”
“紫苑不饿。”主君为夫人做的粥,紫苑自是不肯碰,“对了,主君留了一只兔腿,不如您也尝尝。”
烤肉油腻,怕冯芷凌难以消化,紫苑一开始便没有拿过来,只一直放在火堆附近,保持肉的温热。
“不必了。”冯芷凌一向饮食克制,像今日吃得肚子饱胀,已是难得放纵。
见主婢二人回马车上歇息去矣,男人这才从附近的小沙丘上走了回来。
篝火旁的粥肉余温尚在,嵇燃伸手端起碗碟,将兔腿抛给阿金阿木当宵夜,剩的半罐粥便自己风卷残云扫完,且回沙丘打坐继续守夜至黎明。
*
疾行赶路月余,眼前终于能望见谟城轮廓。
西北地的风景,与上京大不相同。昼日炎热,曝晒千里,风卷沙云。一眼望去,荒漠中处处了无生迹,却另有一种天地辽阔之美。
而久闻其名的谟城,便是大朔守关内、逐群狼的要道之一。常年重兵驻镇,西北防线中段行军调兵、粮草辎重,均经此处。
厚重城门被渐渐推开,里面寂静得仿若一座空城。
车马行至城中一处院落前,缓缓停下。
眼前是一座围墙高耸的二进院,算不得宽敞,可若对嵇府如此凋零人口而言,却绰绰有余。
因武将需先面见上官,携令赴任,嵇燃院门未进便独自驾马离去。紫苑又忙于招呼两个奴仆搬运行李、收整家具。唯冯芷凌闲人一个,便自个儿在空荡荡的宅院内晃悠。
这院落虽小,收拾得却干净。后院中央还有棵两丈余高的树,干枝虬劲,颇显古意,倒与西北之地的荒芜寥落相映成趣。
冯芷凌向来只见过江南婉约秀美,亦或上京奢靡繁华,眼前这陌生景致,教她内心生出了许多新鲜感。
待紫苑他们劳碌事毕,夜幕已黑黢黢压了下来。
冯芷凌原本,是教紫苑将自己的行李都归置去东厢房。可如今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妥。
她执意成婚,随行西北,除了愿尽快离开冯府,还为将来能有机会尽微薄之力,救嵇燃一命,还恩以慰心安。
可若两人关系生疏,将来嵇燃又怎会肯听她建议行事?
思及此,便唤紫苑帮忙,将自己一部分物件收拾出来,搬进正房。
“好嘞!”紫苑正担忧自家小姐似乎姻缘不睦,见冯芷凌肯改变心意,立刻欢快应下。
*
西北夜凉,嵇燃裹一身寒风,大步踏行在回去路上。
逐风忠主,通晓人性,一路跟在主人身后。
蹄声踢踏,伴着沉稳的脚步向城中这新安置的嵇府而去。
如今守谟城的老将邓翼,昔日在军中曾授嵇燃拳术。二人虽无师徒之名,嵇燃心中敬他却与师父无异。多年未见,今日叙旧便耽搁久了一些。
“老夫当年来此地前,你从军方三载。几年过去,如今也成了去过京城,见得圣上,可当一面的大将了!”
邓翼年岁长嵇燃许多,从前便当他如子侄看待,聊到嵇燃近年际遇,便感慨赞叹。
“谨炎行事不慎,有负您的期望。”嵇燃垂首。
贬谪西北虽是遭了陷害,到底不是光宗耀祖的事迹。邓老却绝口不提,只夸嵇燃向来战功与升迁,令他不由惭愧。
邓翼抚须:“无端灾祸,无处可防。你又何错之有呢?”
邓翼虽常年在外驻军,自三十岁后便再没机会回上京。但京中局势,他并非全然不知。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邓翼思索片刻,沉吟,“上京虽有富贵可图,但若久囿权术之争,于你是大大不利。如今远离,将有机会一展所长,想来反是好事一桩;
你才如此年纪,已有名将之才,将来重回上京封侯拜相,未尝不能。”
“您太高看谨炎。”嵇燃苦笑,“身陷牢狱能安然脱身,已是万幸。谨炎身无倚仗,即便有幸一跃千里,又如何配得稳步青云。”
“配不配得,唯在君心。”邓翼意味深长,“老夫从军多年,论行军布阵、武功将才可胜你之人,难见一二;可若论心性平和、不贪不求之人,武将中亦难有如你这般的君子。只是谨炎呐,沙场虽是喋血之地,可要算那最为横死无忌、流血漂橹的去处,却非边疆,而是在大朔这安宁繁荣的上京啊!”
此夜嵇燃与邓老将军畅谈的所有话语,除二人外再无人知晓。其中一段却绕耳不绝,于夜途中在嵇燃脑海反复回响。
“疆场对敌,能以兵法谋略之智、不畏身死之勇取胜。然史书常见,不武之臣,却比勇谋兼备的将领有更多机会定生死输赢,只因权在谁手,千军便得按谁的意志行动;
老夫知你行事正派,不屑与宵小相争。可若将来朝堂对手,是不忠不义之人,轻易退却,便是将手下千万兵卒性命拱手任人肆意践踏!”
冷风呼啸,将邓翼苍老的声音卷进无尽黑夜里。
回到府邸,嵇燃一时竟不知该往何处去。
与冯家小姐的婚姻,来得突然又波折,令他不知该如何对待这位名义上的妻子。
若是寻常夫妻,此刻他该毫不犹豫踏入正房。夫人若已睡去,他轻手轻脚一些上床便是。
可今日新宅如何安排居住,他一概不知。虽看见正房内留了一盏烛火,映着窗棂的雕花若隐若现。可如果那姑娘此刻在正房安睡,他深夜进门总觉不妥。
男人站在院中的枣树下,犹豫一瞬,还是选择向西厢房去。
不论如何安排起居,这间总该是无人的。
推开房门,果然这间并无人住,内间连床褥也未铺,只有空荡荡一床木头而已。
嵇燃行军在外,什么苦日子都过过,倒无谓床软不软、被暖不暖。抬手便准备解了衣衫,先凑合休息一晚再起来洗漱,免得搬水打搅院中其他人安睡。
不留神望见窗外有一盏微光,晃悠悠向西厢房飘来。
“……将军?”
那光到了门外,女子轻柔的嗓音有些迟疑地传进来,令嵇燃停下欲解衣衫的手。
“冯小姐。”
嵇燃打开厢房门,只见女子衣裳齐整,手执一盏青莲烛台,正仰头有些困惑地望他。
丝丝凉风中烛火闪跃,照得少女眼眸星亮,面如芍瓣。
“将军既回了,怎不进房歇息。”冯芷凌既有意与他拉近距离,面上便显亲和主动,“这是将军自己的家,哪有让主君睡厢房的道理。”
嵇燃神色莫名。
这少女,分明与他说自己另有所爱,如今却似乎是有意邀他同寝。
他常年混在男人堆里,甚少与女子有接触。眼前人虽是他的新婚夫人,他亦看不明白对方心中所思所想。
“嵇某在此凑合一晚不妨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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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边境:谟城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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