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芷凌闻言沉默半晌。
虽说贵妃叮嘱,不许金姑姑多提嵇将军画像的事情,可毕竟事关上意。若圣上只是心血来潮也就罢了,要是有意插手,贵妃却不肯配合,少不得圣上对此事会心有芥蒂。
金姑姑显然也知道这道理,未尝没有叫冯芷凌看见画像,主动发问的意思。原委她已告知冯芷凌晓得,如何选择,就看冯芷凌自己心意了。
“圣上属意的男儿,必不会差。芷凌蒲柳之身,婚姻大事有圣上把关,岂能不谢隆恩?”冯芷凌缓缓道,“只是女儿羞涩,不敢多言。姑姑今夜回复娘娘,可道……”
“芷凌姑娘看似尚无中意之人,只是察其观览画像,似乎偏爱魁梧男子多些,不喜文弱清瘦。言谈之间,极避讳婆母严苛,妯娌吵闹。”冯芷凌垂下眼睫,“大致这样意思,该如何说,姑姑可自行斟酌分寸。”
“姑娘聪慧明事,不怪乎娘娘疼你入骨。”金姑姑一听便知,这样说法只是为了叫琪贵妃心里好过罢了。万一圣上有意指婚贵女给下臣,谁又能真抗旨不遵呢?
只是外甥女自己似乎也偏爱,总比一味强塞来的叫人心里舒服些。
“时辰不早,老身也该回宫了。”金姑姑起身告辞,“娘娘那里,老身会按姑娘意思,好生禀报。”
重华宫内,正候着回音,神思不属的琪贵妃听了金姑姑的复命,皱眉追问道:“若若真是如此表现?可别是你领会错了。”
“老身陪娘娘宫中浮沉十载,岂会这点脸色看不明白?”金姑姑垂头答道,“若芷凌姑娘并未介怀,圣上亦有意成全,娘娘不若……谨顺上意。”
“这孩子,向来端雅文静,本宫还以为她会欣赏那诗书气些的矜持男子。”琪贵妃自言自语,“不过,自古美人慕英雄,倒也说得过去。本宫只是担心武官粗手粗脚的,不懂得疼人。”
“原本想挑多几位玉树儿郎,叫若若自己相看喜欢,日后好成一桩美事。圣上竟……这嵇燃是个什么来头!身家不显,还破了相,却连累若若。这一回,到底是本宫误了事。”贵妃不由悔愤,对自己素未见过的这年轻将军,已是心怀不满。
“据说这嵇将军曾是三皇子出征平淮南叛乱时,麾下招揽的一员小将,武艺高强,颇得军中将领赏识,少时曾随威武大将军驻守荒漠五年。此番回京领功,才将受了圣上的赏。”金姑姑在宫中消息灵通,便主动为主子解惑。
贵妃闻言,眉头皱得更深。
“竟是老三那一派的……”
“三皇子平常看着是谦和本分,只是大宝之位,哪个皇子心里没点谋划?如今太子行事浪荡,圣上属意不明,三皇子若能继位,嵇燃必得从龙之功,倒是前途无量。可若三皇子输了,这败军之将……”一想到外甥女若被指给嵇燃,定下亲来,说不准今后还有波折,贵妃更觉不妥当。
暗暗下了决心,不能叫视如珍宝的唯一外甥女,嫁给朝不虑夕,命途危浅的孤独武将。
*
离着重华宫遥遥数里的皇宫北面,是恢弘大气的皇子王宅。
除了已早早出宫建府的太子,当今圣上剩下的四位成年皇子,均居于此,只是各自独立宅邸,素日行动并不交集干扰。
庭院深深处,转过满月拱门,沿文石小径前行数百步绕竹林而过,入目即是一泊开阔亭湖,亭脊飞衔蜷云,珠帘垂掩清波。当中有一身材高大的玉冠男子,正散漫靠着椅背,玩味垂目于眼前跪拜禀报的下属。
“嵇燃升中郎将,受上赏,为人更加狂傲,屡屡对殿下命令不以为意。此人虽作战孤勇,然命宫破军,非池中物,恐妨害殿下将来大业。”
这样的劝诫,三皇子李成哲,早已不是第一回听见。
锦衣华服的皇族,正倚着满铺雪白狐裘的乌木交椅,手指关节缓缓摩挲盛满美酒的鎏金夔纹酒器,闻言,不过不甚在意地笑一笑。
“吹毛立断,削铁无声的一把好刀,即使锋芒迫人,主人又怎会舍得不要?”三皇子喃喃。随手将斗值千金的一捧美酒,兴致缺缺地挥洒进横波轻翦,澄碧般的湖水里。
“日后这些嚼耳根子的活计,就别在本王面前作了。”男人慵懒的眼神里隐含威压,“你们捡去的功劳,本王从不过问,现如今不过父皇补偿边关将士一点升迁,就叫你们看不过眼?嵇燃尚且没有这样小的气量,倒显得你们几个做贼心虚。”
“您说得是。”受人之托,来告小状的属下心虚地深躬着腰,揣在袖筒里的手不敢伸出来擦一擦额头冷汗,“是臣下莽撞。只是见此人近来时运还济,唯恐他得圣上青眼后,敢不将殿下放在眼里……”
“得父皇青眼又如何?不过更利将来为我办事罢了。”三皇子不以为意,“此人与你们不同,向来不为功名财宝所动。若无本王知遇提携之恩,他怎能从一介小小无名兵士,做到今日统领禁宫的中郎将?哪怕再得上头那位重用,他嵇燃也是本皇子手下忠心耿耿一条好狗!”
皇子自觉运筹在胸,志得意满。怀着小心思的属下不敢在这当口继续点火煽风,只得唯唯诺诺禀报了其他事情后缓步退下。
“可是有那不长眼的人,叫殿下生气了?”见三皇子独坐亭中许久,府上歌姬方敢稍靠近湖心亭,扬颜媚笑,“让君儿来替您斟酒罢。这些伺候的躲懒鬼,竟叫殿下一个人在这饮酒,也不上来照顾。”
君儿是昔日三皇子出征归来途中,地方官进献的一位美貌歌姬。身姿曼妙,知情识趣,何时应规矩本分,何时可娇痴嗲横,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因此被他一路带回京城,极受宠爱。
“本王身边尽是些蠢材,除了你,还有什么人长了眼么?”三皇子示意君儿上前来,一把搂住她调笑,“一个两个都只盯着眼前挂那块肉,竟不知为本王想想后头的通天之道。”
“您别气坏身子,不值当。”香风侬语贴耳来,三皇子哪还有闲心记挂区区属下争风吃醋?就着湖光荡漾,幕天席地,便为所欲为。
君儿身娇体软,柔顺任由男人动作。只是在渐入佳境时,歌姬眼里泛着的泪光,顺着姣好玉面蜿蜒而下,没入鬓发悄然不见了。
*
自听说贵妃召见冯芷凌入宫,日后又特地复派了姑姑上门教导,冯芷萱便觉如鲠在喉。她倒是差点忘了,嫡姐虽没了生母,却还有个向来疼她的姨母在宫中为贵妃。
不愧是由世代书香宓家教养出身的嫡贵大小姐,生来便有宠爱与靠山。旁人千羡万求得不到的东西,自然有得是人愿双手奉送到她面前,这人还谪仙似的作出不稀罕要的模样。
冯芷萱最恨,便是冯芷凌这种造化,教她总觉自己什么都想贪求的可怜样子,是浑身低了人一头的狼狈。
如此计较,面上却言笑晏晏:“听闻姐姐才去过宫里头不久,前日子又有宫人来,不知是否贵妃娘娘赏了什么稀罕玩意?快叫妹妹开眼长长见识罢。”
冯芷凌冷眼看着这个庶妹。
冯芷萱不为所动,心里反而有种从未有的愉悦刺激,仿佛发肤毛孔都有凉风拂过般令她隐约颤栗。能叫向来端庄正色,目中无人的冯芷凌变脸,可实在是一件叫人雀跃的事情。
冯芷凌心中火气压了又压,堪堪停在将爆未爆的临界点。
“赏了些宫中制的小玩意罢了,不算多稀罕物什。你若喜欢,取一件予你。”胸腔里一口呼吸直压到丹田,冯芷凌强逼自己冷静,侧头先示意紫苑去取东西。
“那就多谢姐姐了。”见冯芷凌拧着眉眼似乎不快,情绪却还平静。冯芷萱不由可惜,忍不住推波助澜。
“上回与姐姐不欢而散,芷萱生怕姐姐心里还恼怒着芷萱。”冯芷萱装乖,“如今见姐姐不计前嫌,芷萱就放心许多。今后待母亲抬位,咱姊妹可就是嫡亲的家人……”
“不计前嫌?”冯芷凌喃喃重复了一遍。
“你可知平妻,虽不必向元配行妾礼,实则仍是妾位?只是说起来好听些罢了。”冯芷凌突兀插话,令冯芷萱脸色一僵。
“姐姐这是说什么。”遭此反问,冯芷萱险些维持不住乖觉神色,“咱家也不算大户人家,并不讲究那些细致规矩,平妻就等同于妻子……”
“冯府确实不算大户,不然也不至于,什么不规不矩的事都有人干得出来。”早想出口,却憋了多年的话语一朝决堤,冯芷凌已不想再压回去,“只是我自小受母亲教导,行事为人并不打算向低处看齐。”
“你这意思,是想说冯府比不得你外祖宓家高尚吗?”冯芷萱被嫡姐突然转变的气势威吓,慌张之下口不择言,“还是想说父亲行事不够规矩?”
“看来你心里有数,知道当初纳婉姨娘的事,上不得正经台面。”冯芷凌眸色渐深,“我母亲当年执意下嫁,从江南跟来京城,外祖家别无所求,只提一点;
若我母亲三年无所出,父亲方可纳妾。实际我母亲婚后第二年孕中,这诺言便遭违背。若非母亲终是不舍,又嘴硬心软,你以为凭冯崧一张嘴哭诉认错,便可免外祖家的报复吗?”
“……你、你竟直呼父亲大名。”冯芷萱只以为嫡姐自恃高洁,面对自己挑衅也不会真的怒目相向,坏了她素日里谪仙贵女的形象。没料到冯芷凌安安静静发火的模样,却比怒目而视更叫她意外和害怕起来。
若若:以前是我太好说话了现在发个脾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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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旧怨:郎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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