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纸价贵,寻常人家买不起,也就是些富贵门第才会用。
而顾昀川惯写些短篇文辞,像这种长篇书稿是从未有过的,他沉吟片刻:“您铺子里也该有些抄书匠,怎么没让他们写?”
周儒芳摆摆手:“写了,孙家小少爷看不过眼,白瞎,你写得一手好颜体,字迹规整又飘逸,很拿得出手。”
顾昀川起了些兴致:“是什么书?”
“说起来难以启齿。”周儒芳一手挡在嘴边,说了个名目,见顾昀川皱眉,忙说,“你只负责誊录,我这向来口风严谨,绝不叫人知道出自你手,再说银子不少,是你写贺辞的十倍数还要多。”
良久,顾昀川叹息道:“我虽手沾铜臭,却也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二爷高看我,我爱莫能助。”
周儒芳见他态度坚决,也不好再强求,买卖不成仁义在,他喝了口茶,旧事重提:“那之前说过的事,考虑得如何了?”
顾昀川拍拍自己的腿,自嘲地笑:“有心无力啊。”
周儒芳叹了口气:“也不急,等你想通了,安顿妥当了,再同我说也不迟。”
他付过这次的工钱,又说定了下次要交付的文稿,便送人出去了。
木门吱呀打开,一阵铜铃碎响,两人在门便客套了几句,顾昀川让周儒芳留步,径自出了门。
手杖敲在青石板路上当当地轻响,日光铺在地上,留下两道短短的影子。
走了好一会儿,小哥儿开了口:“方才周二爷说的话,是啥意思啊?”
顾昀川垂眸看他,沈柳正也仰头看过来,四目相对时,小哥儿局促地别开头,小声说:“我是不是不该问。”
顾昀川沉默了片刻,他是一个人惯了,像他阿娘说的,有话都不同人讲。甫一让他事事都报备,倒不自在。
可既已成了婚,有了夫郎,是该同气连枝的。
他缓缓开口:“周二爷说让抄的书,不太入流,可孙小公子给得颇多,真要算起来,够阿娘缝补三两年的衣裳了。”
他苦笑了一声:“是我假清高了。”
沈柳抿唇,眉头皱得死紧,他书读得少,讲不出来什么,可道理是懂的,他忖了会儿说:“这不是假清高,是……我说不出来,可我知道你心里定有比银子还在乎的东西。”
顾昀川微怔,好半晌都没有说话,他从未想过,这些话竟是从他夫郎口中听到的。他垂眸笑起来,轻声应他:“嗯。”
沈柳扯了扯他的袖子:“那后头二爷说的是啥呀?”
顾昀川摸了摸小哥儿的发顶,叹息道:“二爷给介绍了个差事。”
“差事?”
“西街的崇元书塾缺个先生,想让我过去。”
“教书?这个好呀。”
沈柳眼睛亮晶晶的,以前在他们村子里,但凡有哪家娃儿上学,都要被人高看一眼。
还有那教书的先生,个个威严气派,逢年过节,还有学生登门拜访呢。
他问道:“那你要去吗?”
顾昀川的指尖轻轻摩挲着小哥儿发间的银钗:“工钱不多,而且路程稍远,还在斟酌。”
沈柳想起来在书铺时,男人拍着自己的腿说“有心无力。”
他咽了口唾沫,忽然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只仰头望着他,看着他平静的脸色,心里就和被刀刮过一样难受。
渐起了风,远天云走,离得不多远的书铺的铜铃响了起来,叮叮当当。
顾昀川看着沈柳,温声说:“饿了吧?想吃些什么?”
看这时辰,已经过了正午,肚子早都饿了。
沈柳想起来在家的时候,阿娘同他说叫顾昀川多给他买些吃食的话,忍不住弯起了眉眼:“我也不知道吃啥。”
“那我来安排。”
“好。”
走过这条街巷,不多远就是闹街,各色铺子都有。还是饭时,不少店伙计在门口招徕客人,肩头挂条白布,叫喊声和打油诗似的。
以往顾昀川送过字函文稿,就在这附近的铺子里吃碗素面,工钱给得多了,会多卧一个蛋。
两人进门时,厅堂里客满,贩夫走卒都有,还有不少来附近铺子买文房四宝的学子。
座位不够,两人只好坐到门口单加出来的一张小桌子边,店伙计挺不好意思地赔罪:“真是人太多了,给您安排到这地界,待会儿我给您二位多送个小菜,您也吃着舒心。”
顾昀川倒没觉得什么,挨着门不仅透气,还能看见对街的铺面。
他将书箱落在桌面上,点了两碗肉面,又单给沈柳要了个蛋,趁着面还没上桌,领着小哥儿到对过的铺子里买吃食。
晌午的街市很是热闹,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糕饼铺子里新鲜出炉了锅茶糕,上了岁数的阿婆出声吆喝:“茶糕!刚出炉的茶糕!”
锅子热气腾腾的,茶糕清甜的香气徐徐飘来。
顾昀川轻声说:“买些糕点?”
沈柳没吃过这精巧的吃食,他抬头看了眼阔气的门头,担心价钱,凑到顾昀川边上说:“该是挺贵的吧……”
“今天赚了银钱,买一些。”
沈柳跟着点头,等走到铺子跟前,他才瞧清了,蒸笼底下垫着翠绿的竹叶,上头是青玉似的小糕点,糕体上缀着点点杏仁碎,蜜糖凝成的琥珀色糖霜正在缓慢流淌。
也太好看了。
“来两个茶糕。”
“好嘞。”阿婆拿了张油纸,夹了两个糕点,包好后用麻绳子系紧了才递过去。
顾昀川看出来小哥儿高兴,便没接,他轻抬了下下颌,沈柳欢喜地伸出手,将纸包拎住了。
俩人回去时,肉面正好上桌,店伙计又端了盘拍黄瓜,算是坐到门口的“赔罪”:“您吃好喝好。”
顾昀川将糕点的纸包打开,包得手法地道,茶糕不软不塌,连上头缀着的杏仁都没碰掉。
他放到沈柳面前:“趁热吃。”
小哥儿舔了下唇边,他方才听见阿婆说价钱,心都跟着突了一下,三文一个,两个就要六文!他和宝妹赶集吃的豆腐脑才一文,一个茶糕能买三碗了!
趁着筷子干净,沈柳小心翼翼地夹起一个,放嘴边轻咬了一口。
茶糕又软又甜,还带着丝丝缕缕的茶香。
糖霜入口化成蜜,轻嚼一口还泛着杏仁的甜。
“好吃吗?”
“好吃!”沈柳抿着嘴笑,“你也吃。”
顾昀川应了一声,用筷子夹作两半,吃了一口,入口绵密,虽甜不腻,是还可以。
可他不多爱食甜,糕点本来也是给沈柳甜嘴的,便将剩下的一半推到了小哥儿跟前。
沈柳吃得认真,连沾在纸包上的糖浆也用筷子头刮了。
顾昀川怕面坨了,给他拌匀,筷子卷起面条时,翻起一阵香。
酱色的汤汁上漂着油花,面条是手擀过的,很是劲道,肥瘦相间的肉片先炒过再下进汤里,被烫得微微卷边。
沈柳吃过茶糕,埋头喝了口汤,面汤又浓又鲜,很是滋味。
他瞧见自己的碗里多了个蛋,用筷子夹开,金黄的蛋浆溢出来,把另一半放到了顾昀川的碗里。
男人看了眼蛋,伸手捏了捏沈柳的后颈子,熟稔地夹进口中。
正吃着,有道声自门外传了过来:“顾兄?”
来人是个着靛蓝棉布袍的书生,他也背着个竹编书箱,瞧见顾昀川,很是诧异。
闻声,桌边两人齐齐抬起了头,顾昀川蹙紧眉,缓声道:“方兄,许久不见。”
他偏头看向沈柳,见小哥儿一脸怔忪,给两人介绍:“方舜举,昔日同窗,沈柳,我夫郎。”
顾昀川的同窗,该也是位文采斐然的公子……沈柳生怕给男人丢人,忙坐正了身子,正想要问候,却见对方皱紧眉头,神色明显不豫,却又极为勉强地压了下去。
方舜举看向顾昀川,径直问道:“顾兄怎么会来这?”
顾昀川沉默未语,他实在不想同他深言,方舜举顽固、偏执,一身文人傲骨,从来不屑铜臭沾身,在书院时就常意见相左。
他敬他狷介清高,却又无法苟同,两人并非一路人,因此他只敷衍道:“过来办些事。”
可方舜举聪慧过人,他瞧着顾昀川占了半张桌子的书箱,又看了眼熙攘的街巷,不多远就是观音桥。
他扼腕叹息:“济贤书铺净是些见不得人的营生,这银子就非赚不可吗?你白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方兄无需多言。”
可方舜举却毫无罢休之意,他急地“哎呀”数声,忽然怒道:“顾家该还没有穷得揭不开锅吧,你作何要这般下作?与商贾为伍,失了体面!让天下读书人蒙羞!”
这话说得直白又难听,往人脊梁骨上硬戳,就连胸无点墨的沈柳都听明白了。
顾昀川明显动气,却还顾着体面,他紧捏了下指节,正欲开口,就听腾地一声响,沈柳站了起来,满脸通红地愤声道:“你胡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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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有心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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