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珩进门见到的就是温霖对着棋盘傻笑的景象。
都当魔尊的人了。
若是让魔族之人看见温霖这副样子,只怕是不想认这个魔尊了吧。
“有兴趣?陪我下完吧。”
桌上的残局确实是姬珩不知何时自娱自乐的产物。如今能有人陪自己,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回答姬珩的是温霖坐在石凳上的动作。
温霖在旁边烧了茶。
深冬的庭院里,青石棋盘上凝着一层薄薄的霜。姬珩将黑子轻轻扣在右上星位,指尖残留着刚刚洗澡时留下的檀香。
看来师父今日兴致很好。温霖轻嗅着空气中的檀香。
起手天元,锋芒毕露。师父果然还是如此自信。
温霖广袖拂过石案,白子轻飘飘落在三三。檐角铜铃忽然轻响,惊起棋盘边缘一只偷看的红腹山雀,扑棱棱掠过霜白的棋子。
所幸没有打乱棋局。
温霖望着山雀尾羽在棋盘投下的细碎阴影,想起初入师门的光景。彼时他跪在青石板上仰头望去,师父正在这方棋盘前与山风对弈,林动声里落子的脆响,比晨钟更早叩开他蒙昧的心窍。
黑棋第七十二手刺入白阵时,天色已经甚晚。
檐角火光拉长了人影,连带着万物的影子都被拉长了。
温霖有些不敌,捏着棋子的中指第二指节微微发白,这是师父教他的握子法——“棋如执剑,过刚易折”。
黑棋应声而粘,却在看似绵柔的接应里暗伏杀机,就像几百年前某一个上元节师父演示的流云剑法,竹枝点在他喉头时,檐下冰棱恰好坠地碎裂。
花灯中的火光又一次扑朔时,黑棋第一百八十四手突然变招。温霖悬腕凝在半空的手顿了顿,转而将棋子拍在了完全相反的方位。姬珩执黑的手悬在棋笥上方。
“五之十六……”姬珩忽然轻笑,眼尾细纹里盛满火光,揉碎了原本的清冷。
温霖心头一颤。
“那一年大雪封山那局,你在此处连折七子。”
温霖看着树叶在棋盘投下的阴影,不敢再抬眼:“弟子愚钝,总要多摔几次跤才记得住疼。”话音未落,黑棋已截断白棋大龙去路。暮色里忽然卷来一阵疾风,花灯幢里燃起的烛火晃了晃,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到布满青苔的院墙上。
当最后一枚白子填入单官,古柏上的铜钟正撞响第一百零八下。
“平局。”
姬珩拿起手边茶盏推过楚河汉界,“那年你执黑输我九又四分之三子,今日……”他忽然噤声,望着温霖衣袖上不知何时沾到的霜花。
温霖这才惊觉后背道袍已被冷汗浸透,山风过处凉意透骨,而棋盘上蒸腾的茶雾正袅袅漫过他们之间的十九道经纬。
暮鼓声里,姬珩指尖蘸着茶汤在石案上画了个圆:“棋道如月,盈亏有时。”
语气中却颇有几分孤傲。
“师父现在能与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吗?”
与姬珩的恩怨早已在他察觉到兰弋奉命对他的态度后挣扎的所剩无几。
温霖现在只想知道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姬珩步入了一个多大的局。
姬珩静静的看着温霖的双眼,眸中闪烁着冷光。
“好。”
(惊堂木响)列位看官,且说这天地间一桩最凄绝的风月债,正是那仙门魁首与魔道妖女生死相缠的孽缘!
诸位看官听好。
(折扇开)话说缥缈峰白玉京首徒江照雪,生得剑眉星目,温润如玉。一双含情眼惹无数美人折腰。
十八岁便参透《太虚剑典》,御剑过处霞光万丈。
谁料那年中元夜,他追着血莲教余孽至葬魂渊,却见魔女赤练赤足立在红莲业火之中,三千鸦发缠着银铃,回眸时眼尾朱砂痣红得滴血。
那江照雪竟一见钟情!
(醒木震)“好个正道君子,也要学那些伪君子来除魔卫道?”
赤练指尖拈着带血莲瓣,腕间银蛇镯突然暴起。江照雪挥剑斩蛇,却见那魔女呕出黑血,原来早被噬心蛊折磨得形销骨立!
美人受难。
(扇坠摇)自此江照雪便着了魔,三更天偷开护山大阵,用星斗袍裹着赤练闯出山门。
如此一来,两人**,生米煮成熟饭。
仙门震怒,七十二道诛魔令化作金箭追魂。最惊险那夜在情人崖,江照雪左手抱婴孩,右手剑指苍穹:“此子名唤不离,天地不容他,我便劈开这天地!”
(茶盏倾)话音未落,赤练突然夺过婴孩,咬破舌尖血点在孩儿眉心。
霎时,红莲业火冲天起,竟将追兵烧得哭爹喊娘!
原来这魔女早将本命蛊种在胎儿体内,此刻魔气反噬,她七窍缓缓渗出血线。
一代美人就此香消玉损。
(折扇收)最后一幕在往生涧,江照雪断剑插在太极阵眼,赤练银铃尽碎。
江照雪抱着温画扇尸身。
二人相拥跌入寒潭时,那婴孩却忽然睁眼,左瞳映红莲,右瞳现剑影!潭底并蒂莲突然绽开,花心托着个血玉雕的骷髅头,分明是两人交颈而亡的模样!
(醒木收)这正是:
红莲焚尽菩提心,玉剑摧折明月魂。
寒潭并蒂承血孽,来日魔星乱乾坤!
(茶盖轻叩)欲知那身负仙魔血脉的婴孩如何搅动风云,且听下回“血骷髅夜哭青云巅,断肠剑横扫三界怨”!
这是当时坊间最为流行的话本。
人界与修仙界都在看热闹。
事实上,并没有什么血莲教葬魂渊情人崖,就连那魔女也不叫赤练而是叫温画扇,是一个温润儒雅,如暖玉般的名字。
只是这事在众人看来实在是太过惊骇世俗,于是便一传十十传百,最后传成了这个样子。
凡人总是喜欢对自己一知半解的东西评头论足,似乎自己足够了解。
事实往往与谣言相差甚远。
江照雪第一次见温画扇,是在他十九岁那年。十九岁,江照雪就已经进入了金丹后期。
“不愧是徐会思教出来的弟子,确实厉害。”
看着面前的小女孩口无遮拦的喊着自己师父的名字,江照雪忍俊不禁。彼时的温画扇不过十三岁,就要来挑战自己。
“既然比试完了,姑娘你还是赶紧回家吧,别让家人朋友担心。”
“家人朋友是什么东西?我只知道主人下属。”
江照雪这才想起温画扇自报家门时说的是魔族。魔族,确实是没有家人朋友这种东西的。
是我的错。
江照雪想。
“朋友这两个字我也说不清,姑娘若是不嫌弃,可以与我做朋友试试。”
“我才不会嫌弃呢,你这么厉害。”
于是,
那一年,
温画扇与江照雪成为了朋友。
两人常常书信来往。偶尔会私下见面。
江照雪同温画扇讲修仙界的趣事,讲人界的小玩意儿。
温画扇也讲。她讲自己又挑战了哪些魔族魔兽,讲魔界如何之凶险。尤其是杀戮之地。
“我其实还是挺怕那个地方的。”
江照雪知道温画扇的性子,她这样说,看来是很怕那个地方了。
“既然如此,你一定要多加小心。”
“我当然知道了,这种地方能不去就不去嘛,就是能去,我也不去。”
“你倒是与我师弟不一样。”
江照雪想起姬珩冷酷的小脸蛋轻笑。
“你师弟?那个不爱笑的家伙。难不成他会赶着去送死吗?”
“当然不是。”
江照雪哈哈大笑。
“只是我师弟向来骄傲,他应该不会认为这世上有他去不了的地方,有他拿不下的东西。”
“那不还是去送死嘛!”
江照雪不再争辩。
“我告诉你啊,杀戮之地的可怕可不仅仅在于身体上的可怕,更在于心灵上。”
温画扇神神秘秘的。
“我见过一个魔族,据说他是从杀戮之地侥幸逃脱的。出来之后他整个人,不是,整个魔人,哎呀,也不是!反正他疯了就是了。”
“原来竟这样可怕吗。”
“当然了。”
“那我一定告诉师弟,让他也告诉其他人千万不要去杀戮之地。”
“嗯嗯嗯。”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看着温画扇认真的小脸蛋,江照雪实在是忍不住了。
“小扇子,你认真的样子倒是和我师弟一模一样啊。”
江照雪伸手捏了捏温画扇的脸颊。
“喂!”
温画扇假装生气,打开了江照雪的手。
“你以为我是在和你说笑吗,等你哪一天进去了,你一定吓得嗷嗷大哭。”
“好啊。到时候我一定大哭特哭,把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
“算了算了,你这呆子。我和你说不清楚。”
温画扇嫌弃的摆摆手。
余光中突然瞥见一个闪闪发光的小玩意儿。
“这是……”温画扇惊喜的接过江照雪递来的东西在眼前晃了晃。闪闪发光的小玩意儿随之发出清脆的响声。
“银铃铛!”
“上次给你讲故事时发现你对这个挺感兴趣的,就给你买了一串。”
银铃闪烁之中,温画扇看见了江照雪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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