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黑暗中，借着天际残存的微光，韩枝勉强看清了面前猛兽巨大的身形。
那是一只虎。
野兽闪着绿光的眼瞳凑近了她的脸孔，韩枝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她在这一刻甚至有种被这只猛虎仔细打量的感觉。
她屏住呼吸闭上了眼睛。
片刻后，她听到老虎转身离去的声音。
韩枝惊讶地睁开眼睛，却见那虎并没有走远，它似乎对这草原上无故出现的巨大藤蔓更感兴趣。伸出前爪拨弄了几下之后，竟然上嘴啃食起来。咯吱咯吱的咀嚼声在这种情况下分外诡异。
一只老虎，在吃草？！
韩枝腾地站了起来，此时她也顾不得探究老虎食性了，抓住机会转身便向山中跑去。
不知道跑了多久，身后的声响早已经听不到了，韩枝鬼使神差般地回头望去，正看到那猛虎咬上了地上野马的咽喉。
韩枝不再停留，一头扎进了林中。
林中极黑，因为树木茂密，即使是白天，这林中也颇为昏暗，更别说在这种月亮都没有的夜里了。这浓稠的黑暗似乎连声音都可吞没。
城中早已是回不去了，或者说，那里从来都不曾是她的家。
韩枝从记事起，就住在叔父家羊圈旁边的小屋子里。
她曾有过一段非常短暂的天真时光，那时候她会大声问出来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住在这里，为什么他们的父母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些答案整座小城的人都知道。他们有的人沉默不语，有的人诅咒谩骂，但是他们看过来的眼神都出奇地一致。
韩枝很快就学会了不再问，也从那时开始，她更喜欢呆在城外山里。
韩柘在时，还常会因为那些言语和其他人打起来。但是韩枝从来没有过，那些话只是像水一样从她耳边流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韩柘口中的母亲和小城传言中的妖怪似乎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个体。但是对韩枝来说，她们都是陌生人。
相
很快，韩枝就适应了林中的黑暗。除了时不时停下来仔细辨别风的方向，她的速度和白天也没什么差别。很多人都说她对付动物很有一套，其实只是因为她听得到。动物的呼吸和人类一样，都会随着情绪的变化而起伏。风也是一样的，那是自然的呼吸声。
风突然乱了。
像是整片山林瞬间活了过来。呼啦啦的鸟雀翅膀扇动声突然在韩枝头顶响起。就像有大风穿过密林，树木的枝条由远至近鼓动出巨大的声响。这声音竟然是从三个不同方向直冲着她而来。韩枝在这场喧哗里彻底迷失了方向，她慌忙转身试图听得更仔细些，却发现老虎那绿光荧荧的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现在她身后。
韩枝被骇得几乎跳了起来，迅速在地上摸了根树枝举在了身前。
“怎么是个小孩？”一个嘶哑低沉的男声从树后响起。
一个高挑女子不知怎的出现在了她面前，把想要跑路的韩枝拽在原地。她弯下腰，似是对着韩枝仔细端详。韩枝并没有听到她的脚步声，她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发现那女子看似漫不经心搭在她腕子上的手指，居然让她寸步难移。
“不是她。”
半晌，那女子冰冷的手指松开了她，顺手还抽走了她手中的树枝。
“可惜了，竟然跟丢了。”头顶的鸟鸣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一个年轻男人从树上跳了下来，站在了那女子身边。“恐怕接下来就没那么好找了。”
“小猫你个狗孩子，怎么路上捡到什么都吃？这么大一个猫了，成熟点行不行。”
那个嗓音嘶哑的人一直没有露面，只是声音听上去颇为不耐烦。
那老虎嗷呜嗷呜了几声，韩枝觉得它八成是在回嘴。
“好了好了，想吃就吃，咱一会儿接着找就是。”那人倒是好说话。他安慰完老虎，又接着问韩枝，“这小丫头又怎么处理？丫头，你是什么来路？大晚上的，一个人在干什么？”
还没等韩枝反应，那只被叫做小猫的老虎已经施施然走到了她边上，一屁股坐了下来，甚至还舔了舔韩枝的手背。
很疼很刺挠，这虎舌头上怕是有钩子……韩枝绝望地发现这位小猫坐下来比她还要高。跑又跑不脱，躲也没地儿躲。韩枝只能僵在原地，努力地缩了缩身子。
黑暗中，那女子轻笑了一声。
“我们小猫可从来没出过错。”
她走过来蹲下身摸了摸小猫的耳朵，那虎侧过脑袋蹭了蹭她，非常自觉地就把下巴满满当当塞进了她的手掌里。
林间突然亮了起来，却原来边上的那年轻人点亮了一盏模样奇怪的灯。韩枝终于有机会看清面前女子的面孔。她面颊瘦削苍白，即便不笑，薄唇也微微上翘，一双眼睛却极黑，直直看进韩枝眼底。
“我叫文栎，栎树的栎。”
在昏黄的灯光中，韩枝似乎看见文栎脖颈前有什么东西快速地闪了一下，她眨眨眼，却只看到一块平平无奇的石头。
面前的人一只手还在被老虎抱着蹭，她面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向韩枝伸出了另一只手，一双黝黑的圆眼睛看向她，在夜色中沉地像一潭湖水。
韩枝莫名地想到了她冰凉的双手，她情不自禁地抖了一抖。韩枝每日里在野地里打滚，她的直觉在尖叫着让她快跑。但她却被这双眼睛看着，无法移开视线，也无法移动一步。
小胖子应该会喜欢她的，他们的眼睛都一样湿漉漉的。韩枝脑中莫名冒出了这个奇怪的念头。
“我叫韩枝，树枝的枝。”于是韩枝也伸出一只手搭了面前冰凉的手掌，咽了咽口水，小声说道。
文栎又用力捏了一下她的手掌，起身留给她一个潇洒的背影。
“小枝，现在你得和我们一起走了。”
韩枝被揪住了后衣领，腾空而起。
2.
“所以你们到底是谁，你们在找什么，现在又要带我去哪？”
等到韩枝被拎上老虎背，和这几个人一同在林中快速穿行的时候，她终于找回了一些理智——鬼迷心窍要不得啊。
文栎就在小猫侧前方三步远的地方，她身形笔挺走的很快，但是脚步声极轻，头发被一根乌沉沉的簪子绾起，从背后看去像是个身形纤长的男子。听到韩枝的问题，她脚步不听，飞快地指了指自己又指向韩枝身下老虎，“文栎，小猫”。最后，回头指向走在他们身后的年轻男子，“那是赵偲。”
赵偲闻声，懒洋洋抬手和他们打了个招呼。
韩枝呆滞了一瞬，意识到这就是第一个问题的答复。
“不是还有一个人吗？”她下意识问道。
“老邢，邢之平，他不喜欢见人，你想见他吗？”
“不……不是这个意思，这不是重点！我是问你们是谁，不是要知道你们是谁……啊，也不是……”
不远处的林中传来了嗤笑声，毫不掩饰。韩枝捂住脸，好了，她现在倒是知道老邢在哪里了。
“好了小枝，我回答了一个问题，现在也该换我问了。”文栎也转过头看向她，那张面孔依旧没有表情，那双微弯的眼睛却出卖了她。韩枝注意到她颈侧有一道鲜红笔直的细长疤痕。
“你最近有没有遇到过奇怪的事情？”
比会吃草的老虎更奇怪的事吗？
哦，有啊，会让地面喷草的我自己……
现在还骑在老虎背上……
……
“没有。”韩枝信誓旦旦，郑重摇头。
“你在林子里干什么呢？”
“离家出走。”韩枝满不在意地回答道，她大着胆子摸了摸老虎脑袋，那老虎耳朵只是抖了一下，并不在意。她便又摸了第二下，第三下……“再说，我都回答两个问题了。”
文栎冲她挑了挑眉，“那就好。”
他们已经走到了林子的边缘，虽然还什么都看不见，但韩枝对这里很熟悉。是要再顺着缓坡前行半个时辰便能到小城了。文栎转头对走在后面的赵偲挥了挥手，“先送她回家吧。”
韩枝没想到他们就这样轻易地放了她，但她心中的惊喜下一秒就消散了。下午的事就是在这附近发生的，王斜惊恐的面孔闪过她的脑海。
她不能回去，她也回不去了。
“我家不在那儿！”
“嗯？我怎么记得你就是山下的永城人，家住旧巷子，叔父姓韩，是吧？”文栎微弯下腰看着她的眼睛。
又是这样！韩枝总觉得自己面对文栎这样湿漉漉的目光很难再继续说瞎话。她只能艰难地转开视线，看向赵偲。赵偲这个人看上去很年轻，五官清秀，虽然总有些懒散，但应该挺好说话。
“你们怎么知道我是谁的……”韩枝真诚发问。
赵偲也笑眯眯地真诚回复，“不是你自己告诉她的吗？”
山间冰冷的夜风中，对着这张笑脸，韩枝瞬间出了一身白毛汗。
他们知道我……
他们之前在追踪什么东西……
他们要带我回去……
她迅速抬腿跳下来，顺势在地上侧滚一圈卸了力，从草丛中爬起来就准备跑……没有跑动，她裤腿被小猫咬住了，随即，便又被赵偲揪住后领拎了起来。
“你们找错人了！”韩枝在他手中奋力挣扎。“不管那座城里发生了什么和我都没有关系！”
“你们是来抓妖怪的，你们已经知道了？是他们让你们来找我的……带我回去，也要烧死我吗！？”
赵偲叹了口气，没有说话，拎着她走到了前方的空地上。文栎和小猫已经在那里坐下来了，只是片刻的功夫，他们面前便收拾出了一个小火堆。
“聊一聊吧。”文栎拍了拍身边的空地。
赵偲拎着韩枝，施施然一屁股坐在了文栎身边，然后韩枝被他随后一丢，正正好坐在了火堆对面。
“你猜得没错，我们确实是来找妖的。”文栎隔着火，向她弯了弯眼睛。“在城里的时候，我们听说了一个故事，你想一起听听吗？”
韩枝飞快摇头。夜一时安静了下来，沉默片刻之后，她却又缓缓点了点头。
赵偲转头向林中喊了一声，“老邢，不出来一起听故事吗？”
一个黑布包裹从林子中抛了出来，正正好砸在他脚边上。
“好吧，看来现在不乐意。”
赵偲不以为意缩了缩脚。而小猫已经嗷呜嗷呜地把那包裹咬开了，里面满满当当厨具食材俱全。文栎伸手按住虎脑袋不让它再乱拱，抬头看向韩枝认真地问道：
“小枝，你会做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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