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4月19日,我的生命在这一天结束。
我将死在我自己的家中,我自己的卧室里,我的床边。
我将赤条条地死去,不会带着属于这个世界的任何东西。
在我看不到的以后,将要发生的事情亦不会有什么特别之处,预见它们和预见我的死亡一样简单。
我的父母会很伤心,伤心完了会很无助。
连我都失去之后,他们最后的希望也没有了。
爸爸会缩在阳台抽烟,不发一语,不断地回溯过去,作一种无谓而幼稚的思考,想着在过去的哪一个节点突破一下他的道德底线,和别的女人生一两个孩子,或带回家里养或送到国外受教育,也不至于像此时这样被动。
妈妈会痛苦地反省自己。
妈妈一直都因身体不好一事不敢在家里抬起头。她是不容易受孕的体质,也是不能好好怀胎的体质,结婚三年后才怀了头胎,到四个多月快五个月时无征兆流产了,而后调理两年,怀上我的姐姐并顺利生产。
只生一个女儿,没办法向她的丈夫和公婆交代,于是她再次进入漫长的求子之路。
折腾到身心俱疲,全国上下的专治不孕不育的专家都看完了,所有听说灵验的送子观音都去拜过了,妈妈才怀上了我。
我也是个女儿,妈妈知道我的性别后,一度想将我打掉。
可医生说打掉了我,可能以后再也怀不了了。妈妈经过长时间的挣扎,以及经过爸爸的通融,我终于在不被任何人期盼的境况下出生。
我觉得老天爷对我的妈妈很残忍。
妈妈在生我的时候大出血,被抢救了一天才勉强捡回一条命。这次的生育似乎彻底将妈妈的身体弄坏了,从此不管再进行怎样的努力,她都无法再怀孕。她甚至去做了数次试管婴儿,一次也没有成功。
从此,妈妈的人生不可避免地带着一种痛苦——没有给我爸爸生下一个可以继承家业的男孩。
仿佛我们家的家业有多大似的。
我的父母是做布料生意的商人,早年在广州打拼了十几年,挣了好几桶金,后来回到S城,攥着身家,随便做点小生意和小投资,广州那边的生意让爸爸的弟弟,既我的叔叔去打理,爸爸只是一年去看几回。
他们自己是懂得适可而止的,钱挣得差不多就行,剩下的时间该用来好好享受生活才是。
可惜他们在很多地方都想得透彻,在大多数时候都是一对通情达理的可爱夫妻,唯独在儿女一事上,总是想不通。
他们在两个女儿面前,总是将自己和孩子都逼到绝境。
太单一了,我的父母在处理子女的问题时,给自己的选项太单一了。
一定要有男孩才能继承家业,一定要有男孩才算完成任务,一定要有男孩才是为家族做贡献。
亦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学到这些,是不是他们那一代人都有一种老旧的养儿观念学堂,专门学习关于拥有一个男孩的神圣性的知识。
那种学堂大概已经被完全取缔了,像我这般年纪的小孩,听都没听过。
幸好我是一个懂得看父母脸色做人的孩子,善于撒娇卖乖讨他们欢心,小时候长得也算可爱,学习也算不错,不需要他们操心,他们总算可以在某种天伦之乐中勉强放下没有儿子的巨大遗憾。
不过他们只是暂时放下了。
在我长大后,约莫是升上了高中之后,妈妈开始教育我要努力念书,考进一所名牌大学,再在大学里结识真正值得结识的男孩,扩大自己的交际圈,为以后的事业做准备。
爸爸也在那时开始教育我要肩负起家族的责任,为家里的生意挑选一个优秀的男孩,让他以后到我们家做事,我和他生下的儿子要跟着我姓林,我要好好培养我的儿子,让那个尚不知道会不会存在的优秀儿子来继承我们家的家业。
到底是多么金贵的东西,需要这般迂回地越过两代人传承下去?
但我那时不会反抗,我就连在死之前的瞬间,也不怎么会反抗,父母说的话,我都会乖乖地答应。
在我死后,姐姐会回来看我,会回来处理我的身后事,会为了我据理力争,会无论如何都让杀了我的人得到应有的惩罚。
姐姐比我大十岁,她念初中时,我念幼儿园,她念高中时,我念小学,她念完大学了,我还在念小学。
较大的年龄差使得我们姐妹俩平日并不亲近,我们根本就是连见面的机会都没多少,姐姐念的初中高中都要寄宿,一周回家一次,大学更是到别的城市去念的,半年回家一次,姐姐又是冷淡性子,每次我们见面都像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
我们没有谈过心,没有一起出门玩过,没有过任何情感交流的动作。如果硬要说有的话,只能拿我还是婴儿时的事情来说,姐姐抱过我几回。
姐姐对我的感情不深,但她没得选,必须当我的姐姐。她对此有过不想接受的阶段,曾经一看到我就皱眉生闷气,后来她念完大学,成长了许多,对我的存在似乎也接受了,面对我时偶尔还会心情不错。
我到死都没想明白,为什么念大学能让一个人的想法改变。我也念了四年大学,却没有产生半点变化。
想来是姐姐比较特别,她是我十分敬佩的人。
姐姐像个将军一样威武地对抗着父母,横刀立马,一夫当关,充满沙场将士的英豪之气。
我亦是看见了姐姐,才知道原来我们是可以反抗的。
姐姐在妈妈安排的相亲饭局上冷着脸宣布自己永远不会结婚,条理清晰地表示对那种明码标价卖猪肉似的见面深恶痛绝,并言辞决绝地说明自己要与那种奇怪的婚嫁风俗、婚姻执念一刀两断,她一辈子都不会碰触那种剥夺女性自由的关系,她决不会在陈旧陋习面前低头,决不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沦为人生的失败者。
姐姐发表完宣言,扭头就走,留下一个再也拼凑不起来的破碎饭局,以及一群满脸尴尬的人。
妈妈铩羽而归,在爸爸面前哭哭啼啼,又大发雷霆地说再也不想看到姐姐。妈妈因那件事愁眉苦脸了好长一段时间,并对当时在念高中的我说以后决不能学姐姐那样叛逆。
我温顺地答应了,可之后我琢磨了很久很久,我对姐姐的做法有着某些不曾遇见过的冲动。
然而我找不出那些冲动的源头。
最终哪怕找到了,我也不敢承认我产生过一种意味着叛逆的东西。
那段时间,家里的日子不安宁,姐姐逮到机会就和父母吵架,无情地想要将父母心里对她的希望尽数掐灭。
姐姐说她已经在外省找好了工作,她要搬出去住,父母不想见到她,她以后就不回来了。她能够养活自己,如果养不活,她宁愿在街上活活饿死,也不愿意为了几口馊饭而妥协着去成为谁的太太。
父母都不懂姐姐到底在犟什么,觉得她是日子过得太舒坦了,没吃过苦才会有那种不切实际的想法。
姐姐说父母才是不懂得真正的苦的人,真正的苦是活了一辈子,回过头来发现找不到自己了,他们现在做的,就是逼她放弃她自己。
父母还是不明白怎么让姐姐结个婚会造成这种局面,在他们看来天经地义的事,在姐姐眼里却成了要害死她的毒药。父母苦口婆心地劝姐姐,说替她安排相亲、希望她找到好的归宿,都是父母爱她的表现,父母担心自己百年归老后,姐姐会没有人照顾。
姐姐说没有一个人的归宿会是另一个人。
姐姐说她只爱自己,只爱自己一个人的生活。
那一刹那我突然明白,我一生的困局源于何处。
我不知道什么是爱。
蒋晨说他爱我。
我信了,我也尽可能地去爱他。
我和他都是在做戏,都是在自以为是,在一个只有概念而无有实质的框架里,往我们空洞的心里填塞一堆垃圾。
我们以为是爱的东西,其实只是某些偏颇的情绪。
很遗憾,我没有从我的经历中走出去。
所以我找到一个能够走出去的人,来帮助我完成那些我无法完成的事。
她一定会站在我这一边,我无比相信着。
刀子刺进身体的一刹那是没有感觉的。
我原以为我要忍受住极大的痛苦,其实不然,我感觉不到痛。
只是觉得累,极度疲倦,像第一次分手之后在路上走了四个小时的那种疲倦,身体没有力气,心也没有想继续跳动的**。
甚至连一点本能的求生意识都没有。
我小时候曾经差点溺亡。
在幼儿园的泳池里,一个同班的调皮男生将我整个按在水里,我的呼救、挣扎、惊慌全都被水淹没,呛了几口水,意识开始恍惚后,巨大的恐惧比水更深更牢地裹住我的全身,我满心都是不能就这么死了。
我清楚地记得那时的我用尽力气蹬开了他,一个比我高了一头,胖了两圈的男孩,竟真的被我踹得后退一步并松开手。我得以抬头起身冲出水面,狠狠地咳嗽,狠狠地呼吸带着血腥味道的气息。
因此我知道本能的求生欲无比强大,我曾经担心过那种本能会不会在这个晚上致使我做一些违心的求救举动,我怕我会被自己的本能拯救。
事实证明是没有的,我成功地步向死亡之路。
原来濒死的感觉不仅仅只有一种。
这是我死前最后的一个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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