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像自然是不会开口说话的。
只是巳予怔了一下,慢慢转过头,深深地凝视着石像。
她的样子有些可怜,眼泪将落不落,泫然欲泣,跟打仗时看丈夫出征沙场的无助遗妻别无二致,绝望而心痛。
此刻的心情实在难以用语言形容,明明沈清明才将抱过她,贴着她的耳骨,喊她“软软”。
难道方才黑暗中发生的那些统统都只是她日有所思的幻觉,根本不是真的?
巳予无法相信,不能接受,她情愿跟沈清明痛痛快快打一场,而不是看着他变成一尊沉默的石像。
长为扶风惜羽翰,年来八翼梦中看,不求草与扶风剑融为一体,草绿色的剑气染成血色,马毛猬磔。
剑气在凹凸不平的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割出一道巴掌宽的一尺深的沟壑,若是有人不幸站在上面,便会被她斩成两截。
威风凛然,巳予目光如炬,愠怒藏于眉锋,嘴唇拉成平直地一条线,风把她的衣摆吹得扑扑乱飞,长发在腰间晃成鬼影。
从没有拥有过什么,自然无甚可失去,要么背水一战马革裹尸还,要么技不如人跟沈清明葬于深渊之底,巳予抱着必死的决心,孤注一掷。
她一步一步走近,在石像前停下,利剑逼近江之远的咽喉,慢慢吐出一个字:“滚。”
江之远没滚,甚至露出脆弱的脖颈,抵住剑尖。
剑气沾了血,以迅雷之势变成漆黑的一点。
他笑得越发张扬,几乎可以算是得意,“上巳君,灵相残破不全,根本不可能伤得了我。”
强敌当前,刀影不慎落倩影,巳予做鱼死网破,只有一句:“你且试试。”
与此同时,在上京城东南西北四方位亮起金光,四位受阵者一一亮相,生前为凶兽,死后作恶灵,坤坎离三方紫色的煞气包裹着怨气,狰狞又肃穆,唯有乾位之上是一道干净的节气,灵气慢慢聚拢,显出完整的灵相。
那灵相,柳中元自然认得,不是旁人,正是沈清明。
柳中元终于明了,怪不得他要让自己代替他催动阵法,因乾坤坎离独缺一脚,天罗地网阵便会反过来,吞噬掉上京城,所以他把自己的灵相抽出来补阵。
真是个疯子。
他们先前在溷逇结界内相遇时,柳中元不知沈清明在搞什么名堂,约莫猜到不是什么好事,他好奇得要死,又不敢问。
天道之命不可为,所以阳奉阴违,暗自放水。
谁叫他们曾经出生入死,有过命交情。
他深知自己是个什么德行,一旦共享秘密,必定豁出去同仇敌忾,而他做事情全凭一头脑热,等反应过来已经覆水难收,所以忍了又忍。
让沈清明风魔九伯,一定不是小事,只是没想到憋了个这么大的。
冥冥之中,很多事已经生出预兆。
比如,上京城本是少雨之地,自从巳予来了之后,雨水越来越多,就连隆冬的时日都比往年长许多,尤其到了春日里,本该草长莺飞二三月的天,风一路从北刮到南,直到立夏,那股子总是不知道从哪儿钻进骨头里的寒气才总算消停片刻。
天道在变。
却没人知晓因何而变。
没有一个人会猜天道因为一个平平无奇的小酒馆老板而改变,巳予从来以蝼蚁蚍蜉自居绝不会轻易往那上头想,至于姜衡,他只顾着提防历法,无心天道莫测。
节神数着日子不能出差错,,立春过后雨水到,惊蛰过后春分时,至于天气冷一点还是热一点,雨水多一点还是少一点,则不是节神该操心的。
这便是坊间总说的“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之言。
然而要是姜衡稍稍怀疑都随时可能发现,天道似乎在暗示着什么。
柳中元催动阵法,阵上至关重要的四点纵横交错,中心会于一点。
在那深渊之下,石像垂着眼,双手交叠,捧着三只石碗,碗里燃起三豆火苗。
江之远从进渊之后一直从容不迫的表情终于有所松动,他先很快速地皱了一下眉,接着朝黑龙飞去一个眼神,孽龙尾巴一扫,便把江之远跟赵婉儿卷到了半空中。
他居高临下,“清明君,若是杀了我,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你想要的真相,你做了这么多,不就是想知道,上巳君当年到底经历了什么,事已至此,历法如果想要告诉你,何必等到现在,只有我能告诉你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江之远的话有些急,那三豆火,却真的熄灭了一豆。
见状,他示意黑龙把他放下来,接着说:“但在那之前,我想上巳君有必要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你那位心上人,高高在上的清明节神,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之所以能成为四尊,是因为他掠夺了其他节神的灵力,将他们的灵力据为己有,当然,这其中,包括了你那位好姐妹——花朝君。”
什么?
剑气游走,巳予狠狠盯着他:“你说什么!”
那一刻,巳予感到姜衡面色遽然一变,他迟疑地抬起头,走到江之远面前,江之远则让两条龙让开,任由姜衡拎起他的衣领,凶狠道:“你再说一遍!”
“惊蛰君早就知道不是么?”江之远语气笃定,顿了好久,又道:“怎么,自欺欺人久了,连真相也忘了?”
深渊上空,柳中元却忽然发现,传递信号的灯灭了一盏。
底下生了变故,他连上密文,喊:“老沈,你怎么样?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你竟然用自己的灵相补阵!”
密文里传来冰冷的质问,“你说沈清明做了什么?”
柳中元:“......”
这声音怎么有点儿像那个给他好兄弟戴绿帽子的上巳节神?
见鬼!柳中元惊道:“你谁?你怎么会在老沈的密文里?”
巳予不答反问:“你刚刚说沈清明用自己的灵相补阵?”
柳中元赶紧捂嘴:“我们又不熟,我干嘛告诉你。”
说着,他麻溜地滚出密文,根本不给巳予追问的机会。
等不到沈清明指示,柳中元往恶灵处甩下几道符之后,按兵不动。
不管江之远是否知情,但他巧舌如簧抖落那么多内情,一些新的疑问随即趁机冒头。
比如,沈清明为什么要夺取其他节神的神力。
比如,历法如知晓此事为何不闻不问,又或者为何纵容默许沈清明做出这种“欺师灭祖”的混账事?
再比如,花朝之死,就连沈清明都蒙在鼓里,江之远如何得知?
姜衡冷静下来,松开江之远:“我们之间的事,轮不到你插手。”
深渊里,天穹之上没有一丝天光,巳予一跃而下的渊口已经消失。
江之远仰头看了一眼,抬手沾了一点石碗里的纸灰。
石像佝偻着身躯,默然地注视那三只石碗,跟沈清明总是挺拔而空无一物的表情没有半分相似。
唯一相同的,就是不言不语时刀削不开斧劈不断的坚硬。
这个总是口是心非的人啊,是从那一刻抱着必死的决心破釜沉舟的呢?
巳予回忆着,或许是他们在濉溪重逢就注定终将会有这一刻。
当虚伪的平静终于被揭开,露出不堪入目的血淋淋的过往与真相,除了尽人事听天命,似乎并没有别的办法。
节神也没有高人一等,想要护着什么人的时候,照样要拼尽全力,以命换命。
沈清明不言不语,江之远一席话却一字不落听进去,并且想通一些一直想不明白的事。
深渊本就是阴气很重的地方,虽然没有陈尸的恶臭,但那股潮湿的阴气还是叫人很不舒服,巳予想,以灵相布阵的沈清明,此刻在哪里?
她看着台阶上厚厚的一层苔藓,不像是新长出来的痕迹,而那尊石像之上,也长满青苔,以及一些发霉的白点。
她很快想到江之远家里假山之下的那尊金佛。
沈清明说要布阵不过是这几日的事,就算他真的变成一尊石像,也不会是这么老旧的像是在死水里沤了许多年的样子。
巳予用脚尖踩了一下台阶上的青苔,靠过去,几乎跟石像脸贴着脸,她小声说了一句什么,自然,也没有得到回答,石像是不会说话的,但沈清明会。
在巳予失望地退开时,她听到了那一声有些无奈的“软软”。
不是从石像里,而是识海里。
巳予的想法得到验证,她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的看着江之远。
她常常跟人打成一片,很少这样居高临下,也很少用这种审视的眼神去质疑人,她的眼睛漂亮归漂亮,当没有表情盯着人看的时候,却常常会让人不寒而栗。
她自己知道,所以她从来不会用那种眼神去吓唬人。
但是江之远,他这个兴风作浪的家伙,她不会手下留情。
哪怕一点半点,都不会。
锋芒毕露,巳予不再废话:“你说这么多,不过是想看我们反目,但你恐怕要失望了,我是巳予。是林巳酒馆的老板,唯独不是什么上巳节神,你说的那些与我无关,但你先是谋杀自己的亲儿子,又利用江泛生事,差点害死那么多人,我今日就替天行道。”
江之远背着手,走到了赵婉儿身边,说:“亲儿子?凡人才会讲骨肉亲情。”
他用了一个很微妙的词——“凡人”。
凡人弱小,甚至最多只有百年的寿命,可是已知既定的结局,还是满怀期待地活着,这一点,是任何神明都无法超越的。
血脉与羁绊,注定人从出生到生命终结,都会不断追求所谓的意义。
在他讲的那个故事里,江之远看到的人性之恶,而巳予看到的却是任尔东西南北风,他偏千磨万击还坚劲的勇气。
巳予从不鄙夷凡人弱小,江之远摆明要与凡人泾渭分明,“凡人弱小却并不懦弱,你又算什么东西,只敢藏在人皮之下叫嚣,有什么资格指摘凡人?”
“是啊,我算什么东西?”他若有所思似的,“我和你一样,只是一个被抛弃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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