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上京曾发生过一次惨绝人寰的水灾。
上游暴雨,在一个深夜,洪水从上游汹涌奔腾到安宁河,冲破固若金汤的堤坝,淹没上京城。
无数百姓在睡梦中丧命,更有数以万计的失踪者,直到现在都没能找到尸身。
江之远带人修筑堤坝,国库空虚,他出钱又出力,才救回如今的上京城。
自从洪水过后,河里冤魂不散,每每到了夜里,总能听到啼哭与呼救声。
叫得人心慌,很长一段时间,入了夜人们都不敢出门。
彼时安宁河还不叫这个名字,百姓深受其害,江之远请护国寺主持为其更名,取义安宁,才终于把此起彼伏的深夜嚎哭给平息。
江之远由此发迹,一战成名,百姓人人称道,炙手可热,成为人皇跟前的红人。
人人都当深夜洪水只是意外,故而没人在意安宁河牢不可破的堤坝分明被人蓄意损毁,而巳予恰巧路过上游,发现原本向东而去的河道临时改道往南流去。
细想之下,江之远慈眉善目之下隐藏着一颗残忍暴戾,近乎病态的心。
他想复活赵婉儿,哪里是因为十年生死两茫茫,而是为了让她亲眼见到自己的骨肉不得好死,在他发现赵婉儿死透后,便郁郁不得志,生出妄执。
甚至把自己曾经在戏班子那些动辄翘兰花指的行为投射到赵婉儿身上。
这就解释得通,赵婉儿作为大家闺秀,为何总是以奴家自称。
一切的一切,都只是江之远羞辱与报复而已。
所有事情顺理成章,那时候,沈清明应该已经对江之远的身份有所怀疑。
江之远设计故意引巳予去营救江泛,并非空穴来风。
可是巳予看着自己的双手,除了一个废弃的神格之命,她哪什么值得江之远惦记的?
“上巳君不必疑惑,当日因,今世果,上巳君慷慨,护身的东西随随便便就给了旁人,若不是有这串铜钱,我怎么会知道,当日给我母亲说那些话的人就是你呢。”
话点到为止,巳予想,原来,一切因果竟是因她而起。
一念之间的善意原来并没有挽救一位母亲的性命,自以为是做了好事,反而埋下了江之远这个祸患,以至于害死那么多无骨百姓。
她有罪。
所以,即便今日死在这深渊之下,她也要跟江之远做个了断。
为那些年错付的善良,为枉死的百姓。
波诡云谲,就在巳予握紧秋风剑势要一剑封喉了结江之远时,深渊里骤然起雾。
迷雾重重,驱不走,挥不散。
两条孽龙摇头摆尾无济于事,两双红彤彤的眼睛在屋里猩红似血,极其可怖。
“呃——”赵婉儿醒了。
准确来说,是被铛铛的铃声摇醒的,胸口上趴着的小人儿压得她有些喘不上气。
推不开,甩不掉,她难道要一辈子抱着这个小人儿过活了么?
于是她又开始绝望地号啕。
无休无止地哭声很容易让人厌烦,江之远不情不愿地走到赵婉儿身边,想帮她把江泛抠下来,可是江泛趴在赵婉儿肩膀上,软乎乎的小手搂着赵婉儿的脖颈,糯糯地喊了一声:“娘亲。”
不知为何,这个赵婉儿根本就不是江泛的亲娘,确实还在那一声呓语中产生了类似舐犊情深的情感反应。
不止赵婉儿,就连江之远也在那一声近乎呢喃的娘亲中微微失神。
不过也只是短暂的一瞬,他又目空一切,断情绝爱,连上京城那个总是和蔼可亲百姓们的父母官的江太傅都被他抛诸脑后。
杀人诛心,沈清明步步为营,在赵婉儿怔愣的片刻,江泛逸出一句祈求:“父亲,别丢下我。”
这个小小的人儿,从没有被娘亲温柔地抱起,也没有真正得到过父亲的疼爱,在临死的那一刻,绝望而无措,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甚至以为父亲只是不小心而不是故意将他遗弃,他到死,都没有怀疑过江之远的父爱。
直到他从金佛里醒来。
江之远会为之动容么?
当然不会。
如果他那么容易就被感化,就不会在江泛一声声哭泣与祈求中狠心离去。
沈清明之所以这么做,也并非要感化江之远,他只是为了还江泛一个心愿,让他有机会说出委屈与遗憾,感受片刻母亲怀抱的温情。
可是无论怎么弥补,遗憾都只能成为遗憾,不会就此烟消云散。
如同作下的恶,绝不会因为作恶者真心悔过,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父债凭什么子偿,江之远造下的罪孽,就该他亲自来还。
江之远当时没能回答江泛的哭救,此刻正是机会,他走到赵婉儿跟前蹲下/身,摸了摸江泛的脑袋,装成幡然醒悟的父亲,充满疼惜道:“泛儿不哭,父亲不是要丢下你,而是父亲需要你帮助父亲成就千秋大业,别哭,父亲答应给你,我们一家人很快就能永远在一起。”
江泛果然不哭了。
深渊地面陡然间震颤起来,石像身后的那些小坟包从中间裂出一道缝,数以万计的尸首从坟包里爬出来,浑身湿漉漉的,正滴着水。
沈清明的声音遥远而空灵,巳予下意识抬眸看向扶风剑跟不秋草搅弄出来的风云中闪着一道白光,“江太傅,你的厚脸皮着实叫人大开眼界。”
江之远看着那些水鬼一个个前赴后继朝他冲来,一鬼一口也会把他啃得连骨头也不剩下。
“清明君,不会以为这些水鬼就能对付我吧。”
沈清明是清明节神,世人以纸钱祭祀,这些鬼刹是不能出来的,都是沈清明替他们收下才不至于被无家可归的野鬼抢了去。
铃铛一响,鬼刹便可收到亲人烧来的物件,故而对沈清明言听计从。
江之远再厉害,双拳难敌四手,难以对付浩浩荡荡的鬼刹们争先恐后想要立功,换来子孙千秋万代的阴德。
“冤有头,债有主,江太傅当年故意毁坝放水,害死上京城那么多百姓,今日不过是让这些枉死之人有仇报仇,有冤申冤罢了。”
言下之意,这只是前菜,还有更凶猛的,在后头等着他。
孽龙一个神龙摆尾,甩开想要靠近江之远的鬼刹。
见状,姜衡腾空而起,两道闪电直直劈在龙头上,却不损分毫。
这两天孽龙经过姜衡的惊雷才得以飞升,自然而然成为姜衡的对手,他们同样能呼风唤雨,路数相近,说起来,以寡敌众,姜衡未必占优势。
孽龙被雷劈得一愣,冲着姜衡盘旋而上,跟姜衡缠斗在一起。
天雷滚滚,巳予感到身后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拽着她,垂眼一看,竟是红线绑出来的那一节指骨,正在扭曲地把她往石像边拉。
四肢百骸传来密密麻麻的尖锐刺痛。
就像是心间上开了一道口子,不断地挤压着,渗出血来,让她有些喘不上气。
这痛并非是她身上的,这根红线与沈清明相连,巳予不怕疼,那沈清明呢?
一想到那人正在经受着难以想象的痛楚,她的脸色阴沉地跟数九寒天一样冷。
“瘟神。”她在识海里喊他。
她很久没有这么喊自己了,沈清明心头一软鼻尖发酸,差点涌出眼泪。
他操控着这些鬼刹,因灵相脱体,完全靠着精神力在硬撑,不过片刻,半截身子都麻了。
这一声久违的称呼提神醒脑,他静静看着鬼刹缠上江之远,伸手轻轻扯了一下红线,而后是巳予识海里,应了一声:“软软,我在。”
又是一段长久地沉默,其实没有多久,只是沈清明喊她一声后,巳予感慨万千,有些哽咽,又觉得丢人,所以在努力平复波浪起伏的心情。
眨眼之间,乌云中传出孽龙的咆哮,深渊震荡,巳予扶着石像才堪堪站稳,姜衡劈雷尚且顾及着巳予在底下,孽龙可不会,一顿乱劈,几个滚雷在巳予脚边炸开,都被指骨挡了回去,沈清明才终于说了第二句话:“你不该来的。”
“来都来了,你现在说这话晚了,我那三个工人呢?”这雷密密麻麻地乱炸,照这么下去,就算找到厨子张他们也被炸成了马蜂窝,她要速战速决。
沈清明在阵眼里压根没让人进来过,“他们不在这里。”
至于厨子张他们三人到底身在何处,或许该问一问这位江太傅。
江之远不知神通几何,群鬼围攻未没能伤他分毫。
巳予不信邪,她说过要江之远为秋风剑开光,可不止说说而已。
然而,她刚飞出一步就被指骨一跟头扯回原地。
深渊里乱成一片,赵婉儿在哭,姜衡跟孽龙半空翻腾互相都想要了对方的命。
孽龙扫断山石,噼里啪啦往下掉。
轰隆隆——
有什么东西轰然盖在了深渊之上,窾坎镗鞳,差点把深渊万鬼窟砸个底朝天。
上京城上空,柳中元等得快去见周公,终于等来沈清明行动的信号。
他四平八稳,打坐似的盘腿飘在一朵云上,面前摆着一把琴。
拨动琴弦,三兽恶灵呼啦啦往深渊里钻,沈清明的灵相紧随其后,在摧枯拉朽的气势中磅礴而来。
与此同时,姜衡两手起雷,一手拽着一条孽龙,直贯东海。
东海之上风云变色。
三兽恶灵气势汹汹,巳予看着那道虚影,霎时忘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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