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舟侧畔,身处绝境,病树前头万木有春。
巳予淡漠的目光从后往前,佛殿里暗无天日,那道虚影隐匿在黑暗中,铁皮面具幽光闪烁,恍惚如破晓时忽明忽暗的日光,挣脱着最终没能战胜厚重沉稠的云层,沉入无边黑暗。
她撩起衣角撕下一条随意地缠一下手心的伤口,当即出手,怨魔扶着面具,呢喃着如诅咒的穹音从天而降,掐着她的心脏,强行灌入一口浊气。
巳予闷闷地喘一口气,愤然地看向那道虚影。
怨魔抱着算盘,随意地拨动两粒算珠,钟声铮然,沈清明跟姜衡对视一眼,一跃而起。
沈清明引水为浪,姜衡叱咤成雷,天地变色。
狂风巨浪,猛如虎狼,流觞跟秋风剑短兵相接。
柳中元接连出掌,激起一道道罡风,佛殿鎏金赤红大梁上挂着的暗黄色帐帘“扑扑”作响,“刺啦”一声撕裂。
掌风涛涛,佛殿犹如孤零零在风雨交加的大海中航行的小船,巨浪翻涌,拍打着脆弱的窗棂,铛铛作响。
昔日手足,终成怨侣,天地悲恸,怆然可泣。
天地间回荡着凄厉的哀鸣,似鬼哭狼嚎,哭天抢地。
秋风流觞难舍难分,流觞出招猛烈,快而狠,秋风剑百炼钢化作绕指柔,缠着,追着,不依不饶,你追我赶,你砍我一剑,我补你一刀,剑气横飞,不一会,佛殿中央那一排承重的柱子就在激烈的交火中不堪重负,砰然断裂。
“轰隆隆——”整个佛殿顷刻坍塌,却依然不见天光。
一片死寂中,巳予落于下风,她还没掌握节气的奥义,实则也没有多少,只靠铜钱身上的人气苦苦支撑,铜钱已碎,她彻底失去节气,记忆又没完全归笼,根本不知道沈清明有何要害,姜衡的短处又在何妨。
黔驴技穷,实在无计可施。
剩下两枚铜钱尚且在沈清明身上,她摸不准沈清明的心思,反倒她招招都在沈清明的掌握之中,这两人中了邪不认人,她却得畏首畏尾,不敢对他们下死手。
怨魔十拿九稳,根本不怕沈清明跟姜衡在这一场厮杀中送命,显然早有准备。
前有诱导沈清明以身入阵在先,巳予不由得多了心眼儿,说不定这两人牵连着更大的阵法,然而峰回路转,约莫是夺命蛛毒的缘故,她发觉沈清明节气被收敛住,就连姜衡的雷都没有先前的气势,雷雷差点儿准头,雷雷劈不到巳予跟柳中元的头上。
柳叶入刀飞,柳中元从前是挡不住的,即便不能要他性命,也会把他那一身衣衫割成乞丐四处漏风,可如今,柳中元推掌就轻轻巧巧将那些柳叶原封不动给推了回去。
四人对峙,难分高低,趵泉如涌,沈清明发力,水球膨大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罩住巳予,断然成冰,彻骨的寒意袭上来,像是把浑身的骨头抽出来在冰水里过了一遍,冻得她直打抖。
阴气堪比千年寒冰,柳中元自是不怕,巳予却遭了大罪,她面色惨白,嘴唇已然发青,一颗心紧紧蹙在一起,揪得疼。
身上越来越冷,微不足道的节气顶不开沈清明压制过来的力量,耳边嗡鸣,她快要站不稳,要是沈清明再来一击,她便彻底倒地不起。
沈清明发现巳予在苦苦强撑,按道理来讲,他应该乘势而上,彻底把巳予按在地上摩擦,让她再无回击之力,可是沈清明却就此收手。
实在怪得很,巳予摸不清他到底什么路数。
那张脸,风轻云淡,容貌出众,那双澄澈的湖水般湛蓝的眼睛里漫上一抹红,仿佛一簇燃烧的火苗,让那张原本冷淡的没什么表情的面容摄人心魄的妖异。
仔细看,能看到那血红游走的痕迹,从中间一点,往眉心走去,仿若钻出皮肉,在额间骤然出现一道红痕,像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柳中元大喊:“小心幻象!别看他!”
巳予倏地回神,眉心一紧,只见姜衡拎着一张黄色的符咒,轻轻念起咒语,“云朝四面开,狂风催花雨,数声惊蛰雷,雷起,落。”
天雷滚滚,直贯向柳中元,千钧一发之际,琴音四起,那一声声犹如缠缠绵绵的丝线,犹如一张巨网兜头而下。
话音断,那丝线如吐信的蛇朝姜衡爬去,姜衡一跃而起,堪堪躲过那一击。
“哼。”巳予听到一声嗤笑,她转过头,看见沈清明唇角勾着似有若无的笑,不知是在幸灾乐祸姜衡占了下风,还是在嘲讽柳中元这大手笔收效甚微。
可是接着,他就笑不出来了,柳中元继续拨动琴弦,刀光剑影,弦弦切切错杂致命。
沈清明没来得及挡住,身上割出道道血痕,血淌出来,染红了衣衫,姜衡则更狼狈,他直接被柳中元手指按着弦丝捆成粽子。
姜衡龃龉着,打算引雷烧了丝线,巳予眼疾手快抽一张符盖上去让他彻底闭嘴,他只能睁着眼呜呜咽咽,呛咳一声,始终无法冲破符咒的压制他气狠了,脸上尽是怫然。
黑云压下来,了空立在那处岿然不动,他周身围绕着一圈金色的佛光,犹如一个金钟罩,微微闪动着,映照在他脸上,让人从心底生出一片前所未有的平和与宁静。
但平和都是其他人的事儿,沈清明是无法平和的,不止如此,甚至从心里蔓生出一股戾气,阴沉又邪性。
那眉心的花骨朵逐渐绽放,他彻底入魔。
噬人佛咬过许多神明,因此,入魔是什么后果,早有前车之鉴,死的死,疯的疯,被世人遗忘,神不像神,鬼不像鬼。
一个节神,若是充满暴戾之气,那是非常可怕的。
尤其是沈清明,他不疯的时候,想做什么都是探囊取物,疯了更是无所顾忌。
短时间内,巳予只能想办法先缠住沈清明,那双手,血渍尚未干透,她抬手攥住胡乱包扎的那一块布料,剧痛难忍,她却面无表情地重新割开一道口子,而后摸着自己的小指,握住后奋力一折,把自己的小指中那根骨头抽了出来。
以骨指为媒,在上头画出招魂符。
饶是柳中元见过鬼门大开,也没感受过如此强烈的阴气,身后阴风飒飒,他扭身只见几道阴魂飘来,落在招魂符上。
那是——
三凶兽的阴魂!
巳予想干什么?
俗话讲,冤有头,债有主,沈清明先是手刃三凶,后又引阴魂入阵,最后反被兽灵蚕食灵相,冤冤相报,不死不休。
但兽灵是伤不了沈清明的,他们啃食过沈清明的灵格,同样不好对付。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还破什么阵,找什么阵眼,直接杀了布阵的人一了百了。
可是那道虚影毫不在意地朝她走来,形同枯槁,却又很高,居高临下的看一眼巳予画的招魂符,勾着轻慢的笑,不疾不徐地说:“阿巳,你的符,还是一如既往,一塌糊涂。”
巳予把那一小节骨头握在手心,用无比冷漠的语气道:“是,从前都是你帮我画的,你忘了么?”
她一字一顿,那虚影近看,仍然是混沌不清的。
铁皮面罩讽刺地镌刻着佛文,中间两个孔洞也不是眼睛,而是冒着一缕黑烟,越看越心里发慌,隔着缥缈的黑烟,满地枯骨与荧荧鬼火,旁人看一眼都要吓得腿软,可是巳予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良久,喊了一声:“花朝。”
怨魔怔愣了一瞬,不知是被他这一声唤得良心发现,还是别的什么,那团虚影晃动两下,似乎是扯出了一个笑容,他抬手想抓住巳予,就在这间隙巳予就把那根骨指直直插/进那孔洞里。
“啊!”一声狼狈的惨叫,与他那种高高在上的总是俯瞰一切的淡定从容完全相悖,他抬手捂住了那只眼睛,试图把那根指骨抠出来,可是无济于事。
那骨上的招魂符飞速扩散,漫天血雨,犹如一把利刃戳进骨肉,痛不欲生。
被穿透的那一瞬,那些埋葬的,被他压制着的阴魂却在那一瞬间发出尖锐的爆鸣,很快,就朝着那根细小的指骨冲去。
那指骨活灵活现,穿针引线,没有半分犹豫,不大一会儿,就把那些无辜的银魂钉了那一节骨指上。
不、不能就这样死了。
这样死了就前功尽弃了。
他只差一点了,只差一点,就可以取代历法,成为这世上至高无上的神。
他这么想着,那孔洞旋即亮起两道绿光,声音苟延残喘,老态龙钟,像个命不久矣的年迈老者,回光返照似地说:“阿巳,我低估了你的能耐,可是,你也低估了我的手段,夺命蛛毒不仅会让清明惊蛰失智堕魔,那些夺命蛛是我拿血肉养出来的灵兽,会转嫁我的痛苦,你忍心让你的兄长、还有那个你过了四百多年还念念不忘的心上人受尽折磨么?”
几步开外,沈清明只是纹丝不动地站立着,脸上没有流露出一丝痛苦的表情,可巳予却知道,怨魔没有编瞎话,若不是他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在她进攻怨魔时,沈清明不会袖手旁观。
而他究竟为什么愿意不动声色地忍受反噬之痛?
答案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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