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沈清明的初衷绝不是与怨魔同归于尽,可事已至此,俨然穷途末路,别无他法。
昏沉间,在剧烈的震颤与冲击中,他紧紧握住了那一根小小的指骨,沾着自己的血,那一串符金光闪闪,每一个转折处,都生出活灵活动的金钩,犹如爬山虎的根须抓住能攀附的一切,悬尸,碎骨,以及汹涌而来的群鬼。
贪念甚嚣尘上,他迫切地想要在离开尘世前,再看巳予一眼。
那力量大得惊人,纵然有沈清明魂石压阵,依然收效甚微,魂石压不住邪恶,鬼哭如雷贯耳,狼嚎此起彼伏,交错呼啸,连风都退避三舍。
惊叫、哭喊、以及夹杂着不甘与野心的**震颤人心,陡然生起骇人的红雾,照得支离破碎的骸骨愈发可怖。
那是暴虐的战争制造的恶果,沾着无辜的鲜血,除却不甘,更有无穷无尽的恨意。
骸骨拔地而起,断肢紧随其后,“笃笃笃”、“哒哒哒”犹如奔腾的千军万马,要把这万鬼窟掀翻......
有人穿过烈烈鬼气,横劈而来,她手上的红线发着刺眼的光,束在根须之上,借力扯拽,那些罪孽便轰然倒地。
链接人间与冥界的河,称之为怨河。
活灵若是不小心落入怨河,便会性情大变。
物极必反,曾经有多善,沾上怨河水,就会有多恶。
大水从天而降,水瀑轰隆,阴阳震荡,群鬼嚎哭。
冥河的源头便是怨河,包阎王没等到巳予跟柳中元,掐指一算暗道不妙。
有人强行逆转方向,巳予跟柳中元正被涛涛水浪卷到怨河。
怨河里盛满冤魂,一旦掉进去,将万劫不复,包阎王不敢跳进去捞人,便借了冥河鬼差捞水鬼的抄网,要在巳予跟柳中元掉进怨河之前,把人一网兜抓回来。
千算万算,没算到先掉下来一个柳中元。
包阎王一抄网还没收回来,电光火石间,恐怖的哀鸣震耳欲聋,巳予“噗通”一声落入怨河,巨大的浪花拍打着岸边裸露的礁石,那石头上,竟是血淋淋的手印。
完了完了完了,这下全完了。
融进怨河的刹那,巳予周身的血液顿时冷却下来,仿佛停止流动,死寂一般从四肢百骸通往心脏,好像有很多前尘往事一股脑涌进来,又很快烟消云散。
好的不灵坏的灵,柳中元直觉要出事,天旋地转,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包阎王一兜抄回岸边,被巳予溅起的巨大浪花沾湿了满脸,他擦一把脸上的水,转头问包阎王,“这是哪,我嫂嫂呢?”
包阎王指一下怨河中央深不见底的漩涡,说:“掉下去了。”
柳中元大喊一声:“那还不快下去捞!”
包阎王面如死灰:“没用了。”
柳中元:“怎么没用?”
话音未落,漩涡旋即归于平静,巳予缓缓浮出水面,悬空踩出一圈圈波纹,作水上飞,眨眼间,便到了柳中元跟包阎王面前。
柳中元大喜:“好好好,不用下去了,嫂嫂,你没事儿吧?”
好什么呀,包阎王来不及说话,只见巳予手持扶风剑,一剑穿心刺向他。
变故来的太快,柳中元不明所以道:“嫂嫂,老包是自己人啊,你——呃!”
沾血的扶风剑犹如闻着荤腥的猫,沉寂四百多年,终于能大开杀戒。
扶风剑,上可斩神明,下可杀邪魔,一剑下去,包阎王就要应声倒地,柳中元冲上去搂住包阎王,目眦欲裂,“老包!嫂嫂,你怎么了?”
巳予勾唇一笑,“急什么,马上轮到你。”
接着,刀光剑影,怨鬼涕泗。
许久之后,冥王殿地动山摇,十八层地狱之锁轰然断裂,群鬼招摇。
毁天灭地的阵法已经被沈清明的拆破。
怨魔血肉剥离,预示着生命流逝。
节神不死不灭的神话似乎正在终结。
呼吸变得稀薄,耳边的哭声越来越远,沈清明正在失去力气,意识越来越昏沉,掐住怨魔的手越来越无力,凶兽正在一口口啃噬他的血肉。
在钻心的痛苦之中,他想起了许多零碎而松散的往事。
从他被创造出来,就被委以重任,大局为重这样的话,听过百遍不止,可是如今被困在万鬼之窟,除了天下苍生,他竟然不知所谓地想要自私一次。
他还没跟巳予和好如初,没听巳予讲起这些年在人间几百年岁月间经历的人和事。
不过,大约此生再无机会,历法强大时节神未必强大,历法衰败时节神一定衰败,这是自然法则,怨魔正在一口一口吞噬历法。
那个无坚不摧的从来淡然看着天下苍生的众节神之首,虚影难以承受这巨大的吸力,正在一点一点消散。
上巳、阿巳、软软、巳予......
沈清明在心里一遍遍喊她的名字,仿佛有所感应,指尖传来熟悉的触感,他听到巳予喊他:“沈清明!”
巳予来了。
她不是应该在冥王殿么?
怨魔的话猛然间在他耳边回荡,中毒的不是他,又会是谁?
下一瞬,巳予反手将他一把拉进另一个阵法之中。
乾坤山脚昆仑湖,那面镜子依然矗立,只是历法已不在镜中,更准确地说,这面镜子很模糊,黑雾萦绕,水汽丛生,仿佛长期在阴暗潮湿瘴气横生的阴沟里不见天日,萦绕着叫人不寒而栗的森森鬼气。
狂风从昆仑湖底直穿而出,狂浪如利刃,齐刷刷冲向那面与天相接的镜子,碎裂的巨响此起彼伏,活像天被捅出无数个窟窿,事实也是如此,大雨从天而降。
昆仑湖中的水声势浩大地往中间破开的巨大窟窿流去,渐渐地显露出湖底,那是千百年来改朝换代无数无辜百姓的尸骨。
巳予掀一下衣袖,那一截指骨做笛,在她唇间发出操控亡魂的笛音。
雨水能沟通阴阳两界,所有阵法都与水有关,上巳祓禊以水为媒,一个纯粹到没有任何负面心思的节神,必然成为绊脚石。
逼良为娼,才会走上绝路。
趁历法遭反噬,怨魔趁机除掉花朝,想要以此逼上巳堕落。
没想到历法螳臂当车竟然抽出上巳魂石,沉入人间四百年,失去所有记忆。
上巳死后,怨魔察觉到沈清明变得越来越强大,来自民间的重视与香火供奉,以及三界阴灵崇拜,他成了比除夕还要强大的节神,但凡谁想要动他一根毫毛,都要被拆掉脊梁骨。
如此,要彻底取代历法成为新神,就变得难上加难。
虽是强弩之末,历法还是拼尽全力在对抗怨魔。
道与魔斗法,怨魔想要复生上巳除掉沈清明,历法便以天罚压制。
尸骨亡魂在笛音中纷纷往那碎镜中走去,却又在突然仿佛被什么强大的力量拦住去路。
只见那镜子地下迸出两道铜钱形状的金光,尸骨大军浩荡向前,却在瞬间被金光撞碎成齑粉。
巳予换了曲调,尸骨大军再次逼近,轰轰烈烈前赴后继,硝烟弥漫,无论笛音如何变幻,尸骨大军都无法前进。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入魔后的丑恶神情,可是看向沈清明的眼神却那么狠厉。
“找死。”巳予不耐烦地骂一句,收起骨笛,双手合十,念了一句经文,不过倒反天罡,那经文完全反着来的。
经文交织成密密麻麻的红符,朝沈清明方向推去。
接着,那些曾经奉沈清明为至高无上的尊神的鬼魂顷刻倒戈。
她想要沈清明的命!
怨魔想看的,无非是他们互相残杀。
若巳予要杀沈清明,沈清明不会还手,而若是巳予先死,沈清明必定殉情。
除掉这两个心腹大患,取而代之重建天地秩序的大计何愁不能实现。
抽骨之痛而已,又有何惧,沈清明按住胸口,硬生生抽出一根肋骨,痛得惊心,可他连眉毛都没皱一下,只是迎面以骨作剑,把那些晦气亡魂挡了回去。
当——
巨大的力道成锋利的罡风,硬生生把巳予操控的骸骨钉在金光之上。
失去魂石,等于背水一战,沈清明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才甩去这道罡风,巳予看他面色苍白,深知他撑不了多久,便再次吹响骨笛。
魔音绕梁,雨水变成红色,一轮红日冉冉从湖中生起,而那些已经被铜钱金光撞碎的尸骨再次复生,只要笛声不止,红日东升,它们就会无休无止死而复生。
“沈清明,你就算把你浑身的骨头抽完,也无法阻挡注定改天换地的命运。”沈清明那么孱弱,分明风一吹就会倒,却偏偏一道接一道的罡风打过来,飞沙走石,参天大树拔地而起,石峰崩裂,落石滚滚,骇人如天要塌了。
困兽之斗,罡风的力道却只增不减。
垂死挣扎,巳予淡淡地撩起眼皮,金光越来越弱,有些力不从心,尸骨大军终于找到时机,它们争先恐后往镜子里挤。
但那并不是重生之道。
打破镜子只是为了让历法没有容身之处,但怨魔同样无法走出来。
他只是一道虚影。
一个念想。
连分身都不算。
它要以这些尸骨铸成自己的躯体,独立成神。
这面镜子关系天地根基,当尸骨穿过那面镜子,九州十八郡群山震动,这便是历法从来平和从容坐在镜子里不曾一日懈怠的根源。
历法一旦离开镜子,注定牵一发而动全身。
众神之首,表面风光,实则形同圈禁。
历法牺牲的,节神不知,诸神无视,可他从不置一词。
沈清明眉心一皱,为自己的浅薄而懊恼,眼见两道金光逐渐暗淡,快要被尸骨大军踏平碾碎,那红雨越下越大,昆仑湖的水位越长越高。
昆仑湖满,回天乏术。
沈清明先用肋骨抽出来挡住去路,试图再取一根肋骨捅破昆仑湖底时,巳予停下笛音,她没有就此清醒,只是轻描淡写地开口:“沈清明,就算你把浑身的骨头抽光,也阻止不了天地覆灭。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再抽下去,你真的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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