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死么?
沈清明看着巳予,那张素白的脸上布满邪气。
这不是巳予。
他的软软,任何时候都心怀怜悯,是这天底下心肠最软的人。
沈清明以骨压阵,那腥风血雨总算停了下来。
但沈清明并没有轻松下来,地下轰隆隆在震动,就像是有什么长眠于此的妖兽终于苏醒,沈清明用力镇压,可那股疯狂的力量快要把他掀翻。
他双手合十,低声念了一句,“巳日帝城春,倾都祓禊晨”,那是上巳运转灵力的口令之一,他想要唤醒巳予。
然而随之而来的,是天翻地覆的震荡。
天边挂起红日,地面摇摇晃晃,冒出无数条裂缝,那上面的人、屋舍、天地、山川,一并落入裂缝之中,九州十八郡哭声惶惶,犹如人间炼狱。
巨浪滔天,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沈清明浑身湿透,血迹混着冷汗,这个成日里与鬼刹打交道的节神,人人尊崇,鬼刹敬畏,谁料有朝一日,会落得如此境地。
胸腔里涌动着,沈清明憋着想要咳嗽的冲动,想要抬眸看一眼眼前的人,也许他将要不久于人世,没了魂石,再没有机会有来生为错过的几百年与那些滑稽荒诞的误会弥补一二。
咳嗽是很难忍住的,一如爱意流淌涓涓不息,纵然怀着贪心的念头,想要以那根小小的指骨做相认的凭依,沈清明还是慢慢抬起犹如枯枝的手指,握住巳予,把那一截指骨装回巳予手上。
他的手很冷,那一截骨头不知道在他手里握了多久,在指骨进入身体时,巳予先是打了个寒颤,接着两道力量在她脑海中撕扯。
“瘟神。”她认出了沈清明。
被怨河水侵蚀还能清醒,包阎王大开眼界。
沈清明没有应她,他已然失去所有力气,做完这一切,他像是终于能够放心地闭上眼睛,然而巳予却用那只手撑住要倒下去的人,沈清明的心跳很微弱,轻得几乎感受不到,巳予把那根月老的红线撩起来扯了一下。
那是丝丝入骨的相思与念想,隔着四百多年分离与误解,远渡千山跨过万水,终于在那个寂静无人的深夜,撞响静默几百年生了锈的钟。
铛——
锈斑抖落一地,钟身焕发生机,沿着嗡鸣之处扩散开去。
砰砰砰。
巳予眸子微微一动,余波隐隐荡漾,那里面折射着月光,亮得摄人心魄。
沈清明那么看着,觉得有些承受不住,于是抬手盖住,却没能抑制吻她的冲动,在巳予唇角轻轻碰了一下。
一触即分,浅尝辄止,甚至算不得上情人之间的亲吻,轻得像冬日里挣脱云层蹦出来的太阳,那么亮,可隔得太过遥远,并不能让人快速温暖起来,反而让人多愁善感地咂摸出一丝诀别的沉重。
沈清明的手很轻,却让巳予动弹不得,可是那双手逐渐失去温度,越来越冷。
而他身后,用魂石压住的阵法此刻风起云涌,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正在将那些残肢断臂的碎骨往里头吸。
那一道兴风作浪自称大道,妄图取代历法,成为天地主宰的虚影同样卷浪入海一般落入那风暴中心,下一瞬,那一股巨大的力量便犹如追击猎物的毒舌乘势而上,一个浪头打过来,拦腰卷住沈清明,意图把他拉下水。
“瘟神!”巳予彻底清醒,双眼发红,在电闪雷鸣中凄厉唤他。
那一声声得不到回应,巳予便抬起那只手,撩起那根红色的线,凝视着阵眼,奋力一拽。
红线绷得笔直,在风中如琴弦错杂起声,终于承受不住剧烈的震颤,“砰”地断了。
分明只是一根红线而已,缠上也没多少时日,曾经也因为申请入阵而失去联系,可却似乎骨肉相连,在绷断的瞬间,震得巳予心口发麻,就像活活剜出她的心脏,痛不欲生。
在巳予靠着与沈清明之间的红线只身进入万鬼窟,一个偷天换日的想法油然而生。
即便冒险,但怨魔决定赌一把。
历法拆散一对有情人,甚至让沈清明误会巳予这么多年,他不信沈清明不恨,只要能让沈清明产生恨意,就算现在这副养出来的躯体不复存在,他也不会死。
节神的恨意,可比那些无用的凡人的贪嗔痴怨强太多。
沈清明对巳予情深义重,巳予同样如此,他们任何一方都不会枉顾对方的性命与痛苦,就算哪怕只有一丁点儿希望,他们都会为彼此献出所有,哪怕自己的命。
沈清明是打算鱼死网破的。
不然绝不会以魂石相祭。
事已至此,只能铤而走险。
温柔乡是英雄冢,沈清明那么事无巨细谨慎不过的一个人,竟也会为了儿女私情而放松警惕,在他吻住巳予的刹那,怨魔催动阵法。
浓重的血腥味被那狂风卷得到处都是。
起先,这间阴暗的万鬼之窟只有潮湿的腐臭,那这血腥从何而来?
浓烈到魂三不开,巳予忍不住后怕,后脊出了一身冷汗。
巳予短暂地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光似寒冰,比寒冬腊月还要冷上几分,她再次取出小指上那一截骨头,连着沈清明换回来的两枚铜钱,用红线穿过孔眼,把铜钱跟指骨绑在一起骨碌扔进了阵眼之中。
层层金光晕开,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越到这种生离死别的关头,巳予反而越平静,她先是察觉到这旋涡有意避开她,在她想要追上去的时候,阵眼就会绕到别处去。
有鬼。
显然是不想她进入阵眼。
那她非进不可。
沈清明敢做的,巳予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比沈清明更加疯几分。
他能以灵相入阵,用魂石破阵,巳予为什么不能?
就算灵相残破不堪,魂石不堪一击,她还是毫不犹豫地把灵相抽出来,夹在两枚铜钱中间,毅然决然地跻身阵眼之中。
在临走前,她在沈清明识海里,点燃了一掌长明灯。
只要这一盏灯不灭,她就能走出万鬼窟。
她不傻,没想过同归于尽,她跟沈清明,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就这么死了,太亏了。
怨魔没能成功重生,没有魂石,它无法飞升成神,因与天地为敌,双手沾满无辜鲜血,只能堕入魔道。
万鬼窟里一片狼藉,天上飘下大雪,将所有鬼魅痕迹全都埋葬在雪中,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白茫茫的雪原中,骤然出现一间竹屋。
那是沈清明跟上巳曾经共居过的地方。
门口挂着两个纸灯笼,两豆灯火在风中摇曳。
鬼火。
竹屋也只是想要迷惑巳予的幻境而已,阴森鬼气中,一缕黑烟从她背后升起来。
有人在低声喊她的名字。
“上巳,我可以告诉你真相。”
获得真相都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说穿了,就是一场交易。
而对方想要的,也必定是比性命还要珍贵的东西。
亲情、友情、爱情,是人类最珍贵的情感,在她还是上巳节神时,那么小心守护的东西,怎么能轻易舍弃。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已经不重要了,就算把天地覆灭,那些遭过的罪,死去的人,已经回不来了,眼下最重要的是,她要守护住跟花朝他们曾经最在意的人间美好。
巳予说:“我不想知道。”
说着,她看见那一缕黑烟倏钻进了竹屋的烟囱之中。
怨魔没能策反巳予,反而让她的意志更强大,掉进怨河还能清醒,这样纯粹的节神,竟然会被抛弃,“你都被抛弃了,为什么不怨恨,为什么?”
不怨恨么?
巳予怨恨的。
但这恨,并不足以让她倒戈相向,去毁灭曾经真心守护的东西。
恩怨已成前尘往事,巳予不想追问为什么。
但历法是为了更好地守护住天地间的一草一木,他曾经一个人坐着无望的挣扎,最终还是没能完全阻止怨魔,他承受反噬,甚至遭受骂名也要做的事,巳予懂。
大道即大义。
怨魔处心积虑,不过是想要获得一个被侵蚀的灵魂当容器。
曾经被历法亲手抛弃的节神就是不二选择,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他借用历法之手,操控节神生死,倒反天罡。
巳予笑了一声,她握住三枚铜钱,在凛冽的鬼风之中,甩出去扑灭那两簇鬼火:“恨啊,可是比起历法,我更恨你,所以,你去死吧!”
灯笼应声落地,瞬间惊雷乍起。
竹屋的门被嘎吱一声推开,姜衡缓缓走出门楼。
他看上去跟平日没有什么区别,但巳予知道,姜衡已经入魔。
怨魔一计不成便再生一计,总之,筹谋几百年,将节神四分五裂,就是为了飞升成神。
可没有一副皮囊盛装,他永远都只是一抹非人非鬼的虚影,永远摆脱不了历法的控制,巳予跟沈清明,一个拥有最纯净的灵魂,一个拥有最强大的灵力,既然都得不到,那就退而求次,他把目光放在了惊蛰身上。
老去何堪节物催,放灯中夜忽奔雷。
一声大震龙蛇起,蚯蚓虾蟆也出来。
巳予没想过死,也没想过跟残杀手足,“姜衡!你醒一醒!”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