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再云不愿意回想过去的事,把脑海中随着这个名字出现的回忆统统按下,问道:“费教授他身体还好吗?”
“看起来挺好的,他专门来找我,说他从前的学生现在在我们学校任教,问我是否认识你。”
玛瑞娜当然早就知道费振华,人的名,树的影,费振华作为中夏人工智能领域的知名学者,即便是没见过他的人,也都熟悉他投在领域内各大期刊上的影子。
更何况,玛瑞娜和费振华从前其实见过几次,只是她之前并不知道原来费是江再云本科的导师,以至于当时对方主动来找她,她起初还有点吃惊。
“知道我们认识之后,他问了你的近况,还问这次开会你怎么没一起去,我说你一切都好,只是刚好最近在忙项目,走不开,他看起来还挺遗憾的。”
玛瑞娜顿了顿,从这个话题上荡开一笔,说:“不过这次确实可惜,毕竟是去中夏,还是深城和花城,我记得你就是花城人,要是去了,你正好还能回家一趟。”
说到这里,玛瑞娜又问:“说起来,YUN,你也有好几年没回中夏了吧,好像从你来读研究生开始,就一直没听你说回过家,这得有……”
老教授很快在心中算出结果,声音中带着点惊讶,“八年了?”
江再云还在吃小贝,嘴里有东西不方便说话,便只点点头,“嗯”了一声,表示肯定。
之前没提起还不觉得,这一提起,八年实在是一个过于长的数字,尤其对于现在这个车马邮件都很快的时代来说。
玛瑞娜有些不解,“怎么这么久都没回去?”
江再云匆匆咽下口中的食物,“一直不巧,每次想回去,都会遇上有事情,实习、论文、项目……前几年博士毕业的时候,本来想回去一次,但是当时赶上大流感,买不到合适的机票,就没回成,拖来拖去,就拖到现在了。”
听了江再云这个回答,玛瑞娜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
多年的教学经验让玛瑞娜知道,比起欧洲学生,东亚来的学生往往更加勤奋,尤其是东亚女性,她们身上仿佛有一种根植于骨髓的焦虑,这种焦虑就像鞭子,逼迫着她们不知疲倦地向前奔跑,仿佛只要跑慢一秒,就会被鞭子抽得皮开肉绽。
许多欧洲本地的老师往往对此不能理解,觉得这是东亚学生不懂得平衡学习与生活、只知道死读书的表现,甚至有些更坏的,会故意利用这一点,进一步压榨手下的东亚学生,而有些心地较好的老师,则会劝说学生“放松一点”、“学会享受生活”。
玛瑞娜当然不是前者,但她也从来没做过后者。
作为一个女同性恋,尽管不能完全感同身受,但玛瑞娜某种程度上能理解这些学生,毕竟在她年轻时,斯维利亚还远不是现在这个“自由平等包容开放,甚至更胜过民主灯塔美利坚”的样子。
世界原本就是不公平的,夏娃能在幸福的伊甸园中生活,代价是做亚当的贤惠妻子,如果不想做夏娃,就注定要付出别的代价。
她们已经很幸运了,比起从前的女性,至少,她们还有能选择不做夏娃的权力。
所以,玛瑞娜对待手下的女学生往往比对男学生更加关照,也更加严格。
可是,作为老师,面对自己最疼爱的学生,她又难免有些不忍和心疼。
玛瑞娜突然的沉默引得江再云抬头看向导师,江再云几乎是立刻就察觉到了玛瑞娜眼神的变化,以她的敏锐,和对玛瑞娜的了解,只略一思索,便把导师的想法猜到了大半。
江再云心中浮起些许愧疚,她八年不回家,忙碌固然是一大原因,但并非唯一理由,可其他的原因,却是她不能也不愿意对玛瑞娜说的。
对导师的隐瞒让江再云更加觉得自己愧受了玛瑞娜的关心,她试着转移话题:“不过,这次虽然没回成国,但好在也是值得的,数据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如果顺利的话,这个项目这学期就能结项。”
能慰藉一切辛苦付出的,只有回报,相应的、丰厚的回报。
这就像淘金,所有人都知道淘金苦,但还是有人前赴后继,因为金子是真的能换很多钱。
听了这话,玛瑞娜的情绪很快从对学生的心疼切换为了骄傲赞许,“恭喜你。”
她声音中带着欣慰的笑意,还开了句玩笑,“YUN,现在你已经是我们学院最年轻的副教授,照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你就会成为我们院最年轻的教授了。”
江再云笑了笑,“您过誉了,是我运气好,遇上了您。”
这并不是客套恭维,而是江再云发自内心的实话,她深知自己能走到今天,有她自己的努力,但与玛瑞娜的关照与支持也是分不开的。
尽管玛瑞娜并未帮江再云开什么后门,给她什么特殊待遇,可仅仅是保证她付出的每一分努力都得到了应有的回报,已经是许多人求之不得的事,否则,江再云作为一个中夏人,又是女性,在异国他乡求学工作的路不一定能走得如此顺利。
想到这里,江再云走了一下神,想起自己前几日和苹果的聊天。
当时苹果说,这几年生意越来越好,她正在考虑明年要不要在隔壁G市开家分店。
江再云开玩笑,“看来你成为北欧第一厨神、走上人生巅峰指日可待了,苹果老板,苟富贵,勿相忘啊。”
“在北欧做厨神有什么可巅峰的,你从花城大街上随便拉一个茶餐厅老板,到这儿来都能成巅峰。”苹果翻了个白眼,回击好友,“你这话该我说才是。”
她细数,“你看,你从研究生起就在你导师手下读研,后来又读博,现在又留在STH教书,还升了副教授,等将来你做了教授,甚至是系主任、院长,你又可以关照玛瑞娜的孩子,长久下去,你们师门岂不是成了在STH的学阀了,STH又是斯维利亚排名第一的工学院,以后中夏学生来斯维利亚读书,都要先来拜你的码头呀。”
苹果自然是在开玩笑,别的不说,江再云能在STH当上教授,那已经是她自己勤奋努力加上玛瑞娜关照提携,还要带上一些运气成分的结果。
想要当上系主任和院长,她作为一个外国人,是几乎不可能的。
纵观斯维利亚乃至整个北欧的各大高校,坐在各院系领导位置上的大都还是本国人,至少也是北欧人,就像龙城大学的系主任和院长校长也不可能是一个斯维利亚人一样,这甚至与学术水平都没有多大关系,是政/治问题。
但此时,江再云却又想起苹果这句笑谈。
“学阀”,这个词着实难听,有些导师压榨剥削手下学生,在领域内大搞排除异己、欺压垄断也的确可恶,但必须要说的是,很多时候,许多老师在主观上其实未必有要做学术寡头的心思。
只是,导师对门下弟子的照顾,弟子承了导师的恩情,来日对导师的回报,往往也确实在客观上导致了利益链条的形成。
就说江再云自己,她今日承受玛瑞娜这么多关怀照顾,来日若是玛瑞娜有需要,她当然也一定会尽心竭力,从某种程度上说,她还得庆幸玛瑞娜并无子女,斯维利亚也没有中夏那等“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思想理念,她至少不至于沦落到将来要带导师十岁的孙子发期刊论文的地步。
想到这里,江再云不禁感到有几分滑稽。
这些念头在江再云脑子里飞速闪过,现实中也不过只过去了几秒钟的功夫,玛瑞娜对江再云心中的的离题万里一无所知,只把这当作中夏人祖传的谦逊技能,没有在意,又勉励了几句,然后聊起了她在中夏的更多见闻。
选择这个话题,玛瑞娜一方面是想给八年没回过国的学生讲讲家乡,以安慰学生的思乡之情,另一方面也是她自己的确觉得有很多可说的地方。
她上一次去中夏还是十几年前的事,这十几年里,中夏的变化可谓日新月异,所以对于这次在中夏的经历,她也颇觉新鲜,从高铁到移动支付,再到酒店送餐的智能机器人,就连贴在糕点盒子上的贴纸,在她看来都十分有趣。
“我听帮我买甜点的人说,这个图案是一种特殊的狮子,叫……”玛瑞娜指着包装盒上的狮头图案,努力回忆着那个对斯维利亚人来说过于困难的发音,“yin……xi……”
江再云低头掩饰住自己的忍俊不禁,见玛瑞娜尝试了多次还是没发对,出声提醒道:“是“醒狮”吗?”
“对,就是这个。”玛瑞娜兴致勃勃地说,“说是拿手机扫一下狮子上面的二维码,就可以收集一个随机的虚拟狮子,狮子有很多不同款式,全部集齐了可以到店里兑换礼品,可惜我没有装这个应用程序,所以扫不了,是看她们扫的,你要是有这个程序,可以回去扫扫看,好像还有一个什么隐藏款,扫到了可以换更大的礼品……”
这把戏说穿了其实也没什么,运用的技术对玛瑞娜这种级别来说当然更不值一提,但只是一张糕点的包装纸,都花费这么多心思,玩出这么多花样,相比起绝大多数情况下都一张牛皮纸包所有的斯维利亚,还是给玛瑞娜带来了一点小小的震撼。
两人聊了好一会儿,咖啡也喝完了,玛瑞娜看了眼表,见时间已经过去了快半个小时,便结束了这次摸鱼,哦不对,是Fika。
江再云回到办公室,批完了一门课的作业,却还没到下班时间,往日她从来不觉得上班时间有多难熬,常常是直到下班时间过后,安保人员来巡查大楼时,才反应过来,但今天却只觉得时针走得太慢。
又备了两节下周要上的课,终于挨到下班,江再云立刻收拾好东西,奔赴维根俱乐部。
晚安……不,午夜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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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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