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底下神仙究竟有没有,倾白不知道,但他在此时此刻确实对命运心存感激。
一只宽大厚实的手掌伸向了倾白紧紧握住的绳子,“一起使劲!”
那是吴往的声音。
天随人愿真是难得,在一干将士的努力之下终于把那名小兵带了回来。
小兵被拖到岸上时浑身已经没有力气,就算如此,他还是先向倾白和吴往道了谢,而后又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和天上降下的雨水一起落到了地上。他被众人围着,仰面向天,终于放声大哭了起来:“我还是,还是没能救下她。”
吴往到底是大将军,他派了人先送小兵去就医,又安排手底下的人去把该做的事情做完,接着看向倾白。
这位少年将军浑身脏得不成样子,而且因为不停地与河道接触摩擦,身上已经不是简单的脏了,紧贴在身上的衣服肩背处划烂了不少,额上的泥斑被雨冲掉后露出了猩红的痕迹。他笑着对吴往说:“大将军英明神武,来得真及时。”
吴往眼眶发酸,他抬头让雨淋了淋,对倾白道:“赶紧去收拾,像什么样子。”
“是。”倾白乖乖应道。
眼下城内百姓全都被转移走了,而这雨到底下到什么时候是个不定数,灾过了还要救灾,指不定冒出些突发情况,倾白他们得随时待命。
他擦好身子,觉得身上那点儿擦伤无伤大雅,直接套上衣服,就去士兵那里看看小兵的情况如何了。
那小兵年纪不大,大概二十左右,虽然比倾白大,但是倾白少年老成,自觉自己长了别人一点,就做出一副成熟派头。
他一路见人都是冷漠的点点头,直至到那小兵床边。
小兵精神不佳,看到倾白立刻起身喊了声“小将军”。
倾白示意他坐下,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属下陆流。”声音听起来不太好。
“在水里泡坏了?军医怎么说?”倾白皱眉问着。
“开过药了,属下无碍,将军可有受伤?”陆流问他。
“我没事。”倾白说着,将手伸出又缩回,最终还是伸出,拍了拍陆流的肩,“别太伤心。”
“是个小女孩。”陆流沉痛地开口。
倾白等他继续。
“那么小,她该多害怕呢。”陆流掩面而泣。
倾白抿了抿唇。是啊,那么小,被洪水冲走,在每一次激流里挣扎着找寻生的可能,不断地被暗礁凌石割破皮肉,又覆上肮脏的泥沙,恐惧和痛苦交织的时候,她会有多么绝望呢。
倾白仍旧什么都没说,他又拍了拍陆流的肩,转身离去。
跨出门口的那一刻,身后传来几声问候——“小将军,您没事儿吧?”“额上的伤还痛吗?”“将军受寒,属下这里有雪梨浆……”
……
倾白被突如其来的这么多关心冲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还是一一应了:“我无碍,也不痛,东西都自己留着,如有谁受伤,就互相帮助一下,好好休息。”
倾白象征性地笑了笑,离开了。
他不知道,自己今日那一跳已经在底下传开了。
的确,英勇就是值得歌颂,值得被敬佩。但是早些时候,他们知道新来的将军是个毛头小子,无功无绩,甚至也没过武举,虽然护驾有功,但是对这一众在底层实实在在做事可徒劳无功的很难被看见的小士兵而言,就是会羡艳,会愤愤不平,会妒忌。而今日倾白愿意面对那样的凶险也要救回陆流的性命,他们有目共睹。他们也听闻倾白救驾那日他的身手不凡,加上小将军长得又十分的俊,不似那些权贵们端着个架子,再好的容颜也令人生厌,所以这些将士也都愿意接纳他,为他效劳。
无形之中,倾白拥有了跟随他的人。
倾白回到自己房间,看到吴往正在门口等他。
吴往冲他笑了笑,头往里偏了偏,道:“进去说。”
倾白领吴往进屋坐下,给他倒了杯茶。
“河东上下紧张得不行,朝廷赈灾的银子不来,他们一点儿钱都拿不出,委屈你们了。”吴往喝了口水,叹道。
倾白低眉,“今日看到那么多流离失所的百姓,现在只觉得能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安睡一晚,已经很好了。”
吴往苦涩一笑,道:“你说得对。”
倾白看了一眼吴往,心有所感,他问:“大将军有什么事吗?”
“过两日。”吴往顿了顿,还是道:“过两日我要自己回乡一趟。”
倾白记得,河东是大将军老家。
“家中母亲年迈,姐姐在照顾,这场雨下得也不知家里如何了,我有些担心。”吴往神色不似往日开朗。
倾白点头,他道:“大将军家在何方?”
“来回马不停蹄两日即可往返,如果没有别的事情,三日之内我就会回来。”吴往道。
“大将军放心,我会负责好底下的。”倾白道。
吴往笑了,“小孩儿一个。”他还道:“届时你只管听金都尉的安排,如果有什么问题,我还没回来,就暂且引而不发。”
倾白闻言,对上了吴往的双眼。
“大将军……”倾白正欲语。
“观察使请见倾将军。”门外有声道。
吴往推门,外头那人看了看里面确认倾白已经听到,又对着吴往道:“吴大将军,正好金都尉也请您过去。”
吴往回头看了眼倾白,然后迈步离开。
“倾将军,请。”那人恭敬道。
倾白跟着人走出去,弯弯绕绕,终于到了杨继的住处。
这不是云中,杨继府邸大概也不在这里。
倾白走进的地方只是一处很小的院子,里面只有一间房,房内灯火很暗,照得杨继矮胖的身影虚虚浮浮。
“将军请进。”领路的人退了下去。
倾白推门,看见杨继正坐在凳子上喝茶。
“观察使找我何事?”倾白开口道,语气并不客气。
杨继虽没有像之前那样惊慌无措,但是说话气儿也不太足。他给倾白倒了杯茶,道:“小将军坐。”
等倾白坐下后,他才道:“先前小将军夸我那块玉佩好,所以我特地给倾将军也准备了一块。”杨继掏出个锦盒,在倾白面前打开。
灯火实在是暗,但哪怕在这样的环境里,倾白也能看出那块玉并非俗物,可他不准备再跟杨继虚以委蛇,而是直接道:“观察使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家中兄长为我请过一块玉坠子了,我不好再戴些别的。而且河东财政紧缺,我夸观察使的玉,是在想观察使怎么不把玉换成些真正有用的东西,为民出力。”
杨继哑口无言,他又听见倾白道:“不过我后来想通了,就像我不会拿兄长给我的玉换钱一样,每个人都有对自己而言重要的,不可替代的东西。”
倾白两指把那锦盒盖上推回给杨继,道:“让观察使误会了。”
杨继艰难地勾着嘴笑了一下,看着这少年人直挺的鼻梁被跳动的火烛照耀出的一小片黑影,不禁想这孩子真能让人语塞到心梗。
“而且,”倾白勾唇,“观察使作为朝廷官员,私相授受,好像有些不太合适,您觉得呢?”
杨继没有动作,也没有开口。
“不过话说回来,观察使好玉还真不少。”倾白叹道。
杨继的双眼闭上,似要缓口气,倾白却没给他这个机会。
倾白杯中茶水一口未动,他起身的动作带起一片波纹,他道:“茶是好茶,多谢观察使款待。今日我亲身经历,算是知道了这暗流漩涡当真凶险万分,观察使毕竟久居河东,要多加小心。我先告辞了。”
杨继睁眼,只看到倾白扬长而去的一角衣袍。
房间内昏暗的角落里走出一中年男子,他对杨继嘱咐道:“此子不可久留。”
杨继仍旧虚着声:“他背后是项家。”
“项临舟,那又如何,亲儿子都不待见,还能对这个外来的东西上心。”那男人不屑道。
“我们应当收一收。”杨继道。
“你也知道是我们。”男人眼神冷漠,盯得杨继如坐针毡。
倾白不知道吴往同金都尉去商量了些什么,一日之后吴往就骑着匹马往家去了。他们连日来的付出也有了回报,随着雨势减小,各地百姓转移,无定河的泛滥不会再引起什么大的灾害。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吴往离开第二日,金都尉还是那副凶巴巴的样子,他似乎不爱饮茶,倾白与他同在场时,从来没见过他端过茶盏。
“之后各地受灾情况还需清点,包括此次洪水中失踪的人,以及后续重建,还要劳烦各位在我们这多留一段时间。”金都尉说。
倾白点头:“这本就是我们分内之事。”
“赈灾款还请观察使具本上奏。”金都尉转头对杨继道。
杨继心不在焉,缓了一会儿才道:“是,是。”
倾白无害地笑了笑。
“明日吴将军回来,再过一天你们就跟着他往南走,我要北上去看看其他地方,倾小将军提前跟下面说说,让他们做好准备。”金都尉面无表情,是提前告知,却半分温情没有。
倾白应下。
倾白离开前,走至一处回廊,被金都尉叫住。
“金都尉。”倾白喊。
“倾小将军,雨似是将停,但天渐冷,若起了寒风,你们到南边后早些回长京去吧,这里怕是让你们不习惯了。”金都尉态度没有那么强硬,言辞中隐含恳切。
倾白目光微凝,道:“多谢金都尉牵挂。”
金都尉这才继续走了。
倾白总觉得哪里不对,在金都尉身后将他看了个遍,终于发现金都尉握拳的双手,左手好像比右手少了点什么东西。
倾白回到住处,心中五味杂陈,但他又的确没有摸透河东这趟浑水究竟有多少人深陷其中。杨继在里面,金都尉必定有所牵涉,还有那日躲在杨继房中的人。
倾白想起走前,项景和他说此去凶险未知,那项景对河东的事情是否知道些什么呢。
他一眼能看出河东底下的不对劲,难道别人看不出来,这么多年,河东究竟……
次日一早,倾白吩咐了人去通知将士们即将动身的事情。他想着出去走走,正好现在下的雨跟没下似的。
外头逛了大半日,倾白回来时拎着两包不知道装着什么的包裹,兴致勃勃地要给大家分了。他正在桌边解着绳,周围好奇的目光围了一圈。
东西还没拆开呢,金都尉就在门外站着喊他过去。
“你说,你再说一遍。”倾白怔愣地说着。
门内有什么东西掉落,顺着倾白视线正好能看到摔在地上的老虎摸样的面花。
“吴将军,遇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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