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时节，燥热的风在人群中窜来窜去，带来一片喧闹。
巫慎徽从校外的轿车回教室。她妈妈从来不让她在学校吃午饭，日日给她送饭。
一路上都有同学笑着同她打招呼。
a市一中没有人不认识巫慎徽——高二（19）班的班长，年级第一的好苗子，长得漂亮又人缘极好。
口袋里手机震动，是同桌师梧给她发的消息。
knight：徽徽，有同学问我要你的联系方式。我准备20块卖了！
巫慎徽打字。她知道师梧在开玩笑。
星：阿梧，上次人家出50块你也没卖。
knight：好了好了！中秋晚会我们班要排节目，准备演话剧——《威尼斯商人》！大家都想看你演女主！
巫慎徽脸上的笑容僵住，乌黑的睫毛低垂。
妈妈不会同意的。
星：阿梧，我……
knight：我已经让我妈跟巫阿姨说过了！教室等你，一起进入甜美的梦乡吧！
师梧的妈妈师钟灵是高二（19）班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
星：好。
现在是12：30。
巫慎徽从抽屉翻出今天做的测试卷，用手机拍了照片发给妈妈。这是她妈妈巫宥的要求，也成了她初中到高中五年来的习惯。
对面秒回了一个“嗯”。
“徽徽，我妈喊你去她办公室。”师梧趴在书桌上，先是四周看了眼，然后才凑到巫慎徽耳边悄悄说，“我看她脸色很不好……”
巫慎徽疑惑地弯着头，“有说是什么事情吗？”
师梧摇摇头。
从走廊拐角往前走，过了天桥，对面的一栋楼都是教师办公区。这条路巫慎徽走了很多遍。
可这次，她却莫名心慌。
她敲了三下门，然后走进办公室，看到了对着电脑神色疲惫的班主任师钟灵。
“慎徽，你重新填一下社团表吧。”师钟灵将一张空白的表格推到办公桌边。
黑色的水笔压在纸上。
巫慎徽瞳孔紧缩。
社团是市一中的传统。平时周二周四各有一节，周末还会有专门的课外实践。选了同个社团的人会安排到同一个教室上课，如果一个社团人数较多的话则会分配更多的教室。
她刚进高一就选了数学竞赛班，在巫宥的要求下。
前几天是转社团时间。
巫慎徽没有告诉巫宥。她一个人，躲在放学后的教室，捏着黑水笔，自己和自己僵持着填了转社团申请表。
巫慎徽，申请从“数学竞赛班”转到“摄影俱乐部”。
短短一行字，巫慎徽犹豫了半小时。但她最后还是把申请表藏在书包最里面的夹层，等到第二天早上才混在一堆表里交了上去。
巫慎徽感觉师钟灵在盯着她。
心跳砰砰加快。
她握上了那支黑水笔，在新的表上写好自己的名字。沉稳有力的字迹在“巫慎徽”三个字之后消失。
巫慎徽放下黑水笔。
她问：“钟老师，我之前交的那份有问题吗？”
师钟灵姓师，直接称呼“师老师”总觉得拗口，所以就让同学叫她“钟老师”。
“没问题……”师钟灵顿了顿，补充道，“慎徽，这是你妈妈的意见。”
“她说，除了摄影俱乐部，其他都任你选。”师钟灵不忍心看最钟爱的学生小心翼翼又落寞的表情，“其实绘画、机器人什么的都挺有意思，你要不想在竞赛类的也可以选点休闲兴趣类的。”
师钟灵以为巫慎徽申请转社团是因为不想在课外的时间再学习。
其实不然，巫慎徽不讨厌学习，甚至可以说得上喜欢。
她选摄影不是想逃开学习，只是因为喜欢摄影，只是想做一次自己的选择。
半个小时的犹豫，只是想让自己迈出一步。可今天，巫宥甚至都没出面，就轻易打碎了她的梦。
巫慎徽牵起勉强的笑容，将表格折起来放进自己的裤子口袋里，把笔还给师钟灵，“钟老师，麻烦您了。”
“我不转社团。”
“数学竞赛，挺好的。”
“我还可以拿奖，说不定不用高考直接保送了。”
她笑着，仿佛毫不在意般退出办公室。
还有半个小时午休结束。
照理说，巫慎徽现在应该回教室，安安心心趴在书桌上睡觉，然后下午的课写几套卷子，放学以后跟一对一上竞赛培训。
可夏天的风好热啊。
吹在脸上火辣辣的。
像有人明晃晃地在巫慎徽脸上甩了几个清脆的耳光。
她自嘲般笑，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
学习好，又乖顺听话，这样完美的她，怎么会有人打呢？
可巫慎徽就是觉得脸上很痛。
头也很痛。
蝉鸣声不停歇地叫着，此时的教学楼安静得不像话。
巫慎徽趴在天桥上，抬头望天。
湛蓝的天空被太阳晒得几乎同化。巫慎徽向来不敢直视太阳，那样会刺痛她的眼睛。
从前有人告诫她不能直视太阳，她信了，却躁动地尝试。
眼睛被晒花的那一刻，很痛，但她不后悔。
手机又震动了。
是巫宥的电话。
“慎徽，填的什么社团？”
巫慎徽突然觉得一阵酸涩从喉咙冲上眼睛，她没有说话。
巫宥笑了。
“巫慎徽，今天教你一件事。阳奉阴违是不对的。”
“从小到大，你的衣服是我搭配的，你的饮食是我做的，你的朋友我都有联系方式，你的成绩我亲自看着。”
“我无意操控你的人生，只想让你变得优秀。”
无意操控吗……
巫慎徽的视线聚在远处大树的鸟窝上，鸟妈妈叼着小虫放在窝里，然后忙碌地飞走。
来来回回很多遍。
巫慎徽听见自己说，“妈妈，爱是什么？”
突兀又荒诞的一句话。
巫宥声音冷淡平和，“巫慎徽，这不是我要跟你讨论的。”
“妈妈，我撤回申请了。我想好好准备数学竞赛。”巫慎徽很乖，如往常般温顺接受。
可滚烫的泪不知道从哪里流出来。
一下接着一下，止不住似的。
巫宥很满意，不再继续说转社团的事，“慎徽，你的上衣后面有红笔印子，我跟钟老师说了，明天给你换后桌。”
“好。”
巫慎徽不知道巫宥什么时候发现的，也无力去管后桌换了谁，更不想知道原来的后桌心里怎么样。
她闭着眼睛，等待电话挂断。
巫慎徽觉得师梧说得对。从某种意义上她确实适合演《威尼斯商人》的女主鲍西娅。
她们都被束缚着。
以爱之名。
活着的鲍西娅因为死去父亲的遗嘱不能挑选，不能拒绝，不能和真爱巴萨尼奥在一起，只能等待有人解开命运的匣子。
巫慎徽因为巫宥的“爱”不能选择自己喜欢的摄影。
她明白巫宥为什么这么做。
她清楚事情必然会演变成这样。
可真正发生的时候，巫慎徽还是很难过。
除了摄影，其他都可以选。
只是因为巫慎徽喜欢摄影。
也正因如此。巫宥宽容地原谅了巫慎徽自作主张的小行动，大方地给予了巫慎徽诸多选项——只除了巫慎徽自己喜欢的。
午休的钟声响起。
教学楼又逐渐恢复喧闹。
巫慎徽擦干眼泪走回教室。
师梧叽叽喳喳地询问巫慎徽中午的事。周围的人也感觉到萦绕在巫慎徽身边低落的气氛，纷纷探过头开启话题。
“阿徽，吃不吃零食？”
“班长，我有道题不会！”
“徽姐，我可以演话剧的男主吗！”
说这话的男生红了脸。
众人又开始打趣他。
巫慎徽一一回答之后开始写卷子。
数学老师在上面眉飞色舞地讲着三角函数。她在草稿纸上画了两下，就把卷子收起来了。
她偷偷看抽屉里师梧塞给她的剧本。
铅匣子：“谁要是选择了我，必须准备牺牲他所有的一切。”
金匣子：“谁要是选择了我，你将会得到众人所希望得到的东西。”
银匣子：“谁要是选择了我，将要得到他所应该得到的东西。”
只有铅匣子里装着鲍西娅的画像。
初看的时候巫慎徽不懂为什么，是师钟灵告诉她：
因为爱是牺牲，是奉献。选择爱的人，要有牺牲一切的准备。
所以巫慎徽问巫宥，爱是什么。
爱有很多种模样。
唯独不是掌控和占有。
“班长——”
庞大的阴影遮住巫慎徽的书桌。
“数学课上看语文——很有意思嘛！”
数学老师吴永笑眯眯地发难。
“刚刚讲到哪里啦？”
巫慎徽吸气，迅速地瞥了眼黑板和同桌师梧，师梧的书上密密麻麻写着小字儿：
她冷冷道：“我不喜欢成绩差的。考到年级前十再来跟我学习。”
男生镜框下的眼睛灿若星辰，一副乖乖小狗样：“好的！姐姐，我会努力的！”
“姐姐”前面还有两个字。
巫慎徽努力看清。
慎徽、姐姐？
巫慎徽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差点晕过去。
她面色如常，耳垂却悄悄漫上血红，扯嘴瞎蒙，“吴老师，刚讲到黑板左下角那题。”
“嗯。很好——”吴永又卷着教材敲在里面的师梧桌上，“师同学，你认为呢？”
师梧憋红了脸，“吴老师我也觉得！”
于是她们两个幸运地多了两套数学试卷作业，加喜提一周教室打扫工作。
巫慎徽愤愤把师梧的笔都抢了过来。
这么一打岔，巫慎徽的心情倒是稍微好了点。
可临到放学，她收到了巫宥的消息。
【巫宥：别交乱七八糟的朋友。】
附了一张删除好友的界面。
这个女生在普通班，巫慎徽数竞班遇上的。女生很喜欢数学，也很喜欢摄影，说话方式很像师梧，大大咧咧的，很阳光。
巫慎徽偷偷加上□□。
被发现了。
就像她偷偷提交的申请表一样。
乱七八糟吗？
她不知道巫宥的评价标准。
【巫宥：有些事情我可以容忍你的小心思。别再瞒着我了，慎徽。】
【巫宥：好好想想你的名字。】
谨慎克己，这是巫宥给巫慎徽的名字。
巫慎徽失神看着空荡的教室。
她突然在角落里坐下。
干净的衣服紧贴在墙壁和地面上。
放学了。
现在没有人。
她和师梧被罚一周打扫教室。师梧有事情跟她换班，用一杯奶茶做交易，请她先帮忙干。
亮着的手机屏幕还反复提醒着巫宥的警告。
凝滞的空气让巫慎徽难以喘息。
她站起来，从书包夹层拿出香烟和打火机，又坐回角落。
巫慎徽再次抬头。
窗户开着。
也没有人。
“嚓”地一声。
明亮的火光在小小的角落跳跃升起。
皱巴巴的香烟凑着火光。香烟燃起。
呛人的烟一丝一丝飘着。
巫慎徽蹙眉，小心翼翼地贴近，吸了一口。
“啪嗒——”
什么东西掉了。
巫慎徽抬头，对上了一双眼睛。
明亮得像天上的星星。黑黑的瞳仁里倒映着点点火丝。
她突兀想起师梧课上写的小短文：“他镜框下的眼睛灿若星辰……”
啊，有人。
被看见了。
巫慎徽心里的小人呆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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