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既多兴象(五)

河东裴氏绵延数百年,至如今,裴氏子弟或于京都任职,或留任河东。裴氏分中、东两眷,其中裴氏东眷有四支,即是如今的河东裴府,历任家主皆由东眷长支嫡系担任,现任家主便是长支裴铮。另三支亦有族亲数十,同居一府之中。

这一代的东眷裴,亦是人才辈出。长支宗子裴行俭序九,精于骑射,军功拔著,自及冠始披甲三年以来,领兵作战从无败绩。除此之外,二支裴行徽序十三,文采斐然,经朝廷征辟为五品侍书郎,因其母许氏卧病在榻,辞不就职,留于河东,亲侍汤药在侧。另三支,四支,裴行临序三,裴行诀序七,皆于文墨造诣不凡,为人称道。此几子皆已加冠配婚。

府中女眷,除诸位府君妻妾之外,便是尚未及笈的待嫁女郎,但有一位稍为特别,长支裴明拂,虽名为长支嫡系,但非裴氏血脉,因其双亲为救老家主亡故,便被收入裴氏族谱之中改作裴姓。裴明拂年二九又一,已过婚嫁之龄,仍居府中,实则是寡居母族,她曾许配于范阳卢氏十四子,两年前卢十四郎横生变故,登高楼失足而死,裴明拂便拿了和离书又回转河东。

裴明拂颇得长支女君陈氏喜欢,时常一些府中俗务便会交其打理,此番重章归淮左省亲,庆贺宗子归家的宴饮顺理成章得由裴明拂及崔氏,裴行临之妻共同料理。

重章嫁入裴氏之时,裴明拂已至范阳,故而重章只与她共府两年,加之重章性情冷淡,寡于交际,她与裴明拂虽是同支并不热络,及其他诸位妯娌亦然。

榆眠撤下药碗,又自外间进来,禀报道:“女公子,拂女郎请见。”

重章翻过一页书册,神情淡淡,吩咐道:“让她进来。”

榆眠转身绕过屏风去往外间,将尚在等候的裴明拂引入了内室。

裴明拂虽生长于北地,眉目却有不可多得的温婉清雅,言语动作间皆是南地独有的柔意。

青莳已于案前设座,裴明拂见重章已抬头望向她,便恭敬喊了一声嫂嫂,自放轻脚步入了座,又将带来的古朴木盒置于案上。

裴明拂道,“嫂嫂赠来的家礼明拂很喜欢,这是明拂偶得的檀木钏,有安神之效。本想昨日便来赠给嫂嫂的,想到嫂嫂舟车劳顿,于是今日才来,还望嫂嫂不弃。”

重章向那木盒略去一眼,道:“多谢,你有心了。”随即青莳上前,将木盒收起。

裴明拂犹豫一二,方道:“明拂来,还是想来向嫂嫂赔罪。”

重章容色淡漠,她端坐于案旁,脊背笔直,繁繁墨发自双肩垂落至足底,华美珠钗点缀其间。

她冷然:“既知有罪,你今日携来的应是棘矜。”

裴明拂面带惧色,慌忙解释道:“我本无意使郑氏入宴,但无奈郑氏竟手书于大母央告入宴,大母令下,我不得不从。”

重章神色未见冰释,“凡外来信函入府必得查验,郑氏既手书入府,缘何无人报我?”

裴明拂怯怯道:“我,我实在不知。”她竟又退座,向重章拜倒于地道:“嫂嫂息怒。”

重章的声音于裴明拂上方响起,“我不曾命你拜我。”

裴明拂道:“明拂有罪,望嫂嫂原谅。”

重章静默,青莳榆眠俱不敢多言,内室几是落针可闻。

几息后,重章起身,独往屏后帷幕。

裴明拂仍旧伏地,青莳走至近前,道:“拂女郎,奴送您出去。”

裴明拂抬头直起上身,已不见重章身影,只得起身,随着青莳往外而去。

至象徵居外的连廊,青莳站定,裴明拂临行前还是问道:“嫂嫂可是怪我怪得紧?”

青莳微垂首,并不直视裴明拂,浅声道,“女公子自有打量,奴只照办。”

/

入夜,重章去了郑老君居所南懿居侍奉汤药以尽孙媳之责。

郑老君年逾古稀,已是一头银发,身骨尚算得康健,行走坐卧偶有头疼脑热的小病,仍需时常以汤药滋补。

南懿居布置略不同于府中其他院落,其中陈设多为名贵檀木,价有万金,未设熏炉而常有淡淡檀木悠香。楼台低而广阔,仆从女使数十,另独设小楼以延医之用。这便象征了郑老君既为家主之母于裴氏的地位。

重重檀木屏风矗立于屋阁内,窗牖紧闭,有细碎微光自雕花窗棱透过,复穿过蝉纱屏罩,被打碎成微末光晕,一点点映在重章朱黛殊色间裙之上。

重章立在食案旁,待女使呈盘将菜肴汤食送入,再亲自挽袖布案,将碗箸一一列放整齐。

弄毕,重章将一旁坐在榻上的郑老君仔细搀扶至桌案前,呈碗舀汤,放置郑老君案前。

“大母请用汤食。”重章声音淡淡,言语动作亦是滴水不漏,寻不出丝毫错处。

郑老君应了一声好,执调羹尝了一口,夸赞了一番。

重章素来远庖厨,这汤食亦不过只是日日煮食的女使所做,口味不会有何差别,只不过不同就在于此汤是重章亲奉而已。

“大母喜欢便好。”重章道。

郑老君虽年事已高,心思却还玲珑,她见重章面上虽安然不显,心中猜测重章应是怒极,慢慢开口,亦是揣着几分心思,“筠娘,你配合俭儿这几年,家中许多事务都是你在操持,里里外外迎待宾客,侍奉汤药皆是你亲手。大母亦是一一记下。”

“这一回,大母心知是大母错了。”郑老君到底是顾忌着重章身份,不好过于拂她颜面,“长辛那孩子犯下这般过错,理当重罚,只是可怜她也正是如玉年纪,就需独身而居,夫郎不在身侧,亲友不得相聚。长辛如何说,也是与大母同出一族,大母不忍,不忍见她孤苦。”

“因着这一回俭儿归家,府中也可热闹一些,大母便想将她接来共宴,待宴席既毕,便让她继续回山庄自省去。”

“筠娘啊,大母知你是个好孩子,大母亦从未想要驳斥你的颜面,只这一回,算作大母相求,你便应了我吧。”郑老君言辞忽而哀婉起来,其言切切,于宗法于亲情,重章都不可拒绝。

重章侍坐一旁,仍是淡淡的神容,鬓发间珠玉朦胧着一层黯淡,她道:“大母如此说,我自然照办。”

……

重章回转至象徵居,青莳在妆台后为其卸下钗环,重章忽而作声:“传我的令,将孤鹭厅换作女眷宴厅,南舆即为男眷宴厅。”

榆眠在旁听得吩咐,矮身作礼,“是,奴即刻前去。”

重章静静坐于妆台前,仆从早已往屋内灯盏添油拨芯,点上柔柔灯火。

灯油用的非是当下时兴的兰膏,而是自渠阴山古桐树上所采集的桐子,经过数道工序所得的桐子油。其所燃无烟且火焰明暖,有淡淡清香,有安神疗养之效,久燃亦可达温补女子之功。

但渠阴山距河东千里,桐树虽常有,古桐树却只渠阴山独有,制桐子油亦需诸多工艺。象徵居所设灯盏为铜制十二枝灯,且非只一座,日日燃灯,经年累月耗费不可谓小,也只一等世族足以供奉此等开销。

重章体内亏损,医士写方以药食药熏药浴为补,象徵居虽原置香炉,但因重章不喜熏香,偶有一回裴府女使点上药熏,亦被重章呵斥了一番。于是象徵居的香炉便被彻底撤下。

后裴行俭不知何处得来古桐油亦有疗养之效,花费了许多一番功夫,弄来桐子油,此后象徵居便日日燃烧此油。桐子香不比熏香浓郁,亦不可察其形,只初时还可觉室有清气,久之便习以为常。是故重章并未阻止。

离开河东数日,再回象徵居,重章又嗅到了那股淡淡的桐子香。

一时不适,重章静默了许久。青莳已为她拆散发髻,“女公子,奴为您更衣。”青莳恭声道。

重章回过神思,起身往围屏后,待换上寝衣,她便叫退了青莳。

“你自退下,此处不需你再侍奉。”

青莳矮身作礼,道:“是,奴告退。”

榆眠吩咐完事务自园外回转,一路沿着廊庑往象徵居而去,便在一重重的灯影之间,见青莳独在门牗外梁下立着。

桐子油燃着的灯光自镂花门牖中晕染而开,此夜浓云密布,将悬月裹挟,只余重重道道的昏黄光火,交错相杂,映照出廊柱上雕刻的狰狰青龙,忽明忽灭、阴影缠杂之间,凶态毕露。

榆眠走至近旁,青莳亦是察觉其走近,侧过身看去。

榆眠望了一眼门内灯火,再回望青莳,意在询问,青莳略低声道:“女公子吩咐,不必侍候。”

榆眠明其意,两人一同往廊庑深处行去。

又是走了好些距离,直至确认近旁无人,榆眠方才慢慢开口,语似叹息,“郎主之事,女公子始终未曾放下。”

青莳眉梢一皱,警告道:“榆眠,你当知道私议女公子的后果。”

榆眠一梗,辩解道:“我无妄心,只是为女公子可惜罢了。”

青莳眉眼凌厉,语气亦是丝毫不让,“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不过一奴婢,女公子之事,还轮不到你来可惜。”

此话勾的榆眠心中火起,她既为重章的贴身女使,素日无论在河东还是淮左皆是号令其下,体面无比,纵使是奴婢,也无人会对她口出此言。

榆眠轻讽道:“我是奴婢,那你便不是了么?回河东之时,以头抢地阻拦女公子调转淮左的人又是谁?”

青莳本不欲与榆眠多起争执,转身正要迈步之时,忽听得此言,旋即偏头,低声喝道:“住口,谁允你在此提及此事的?”

榆眠见青莳此等情状,想当然以为她是恼羞成怒,不由得唇角一勾,继续说道:“说什么不可私议女公子之事,依我之见,你方是逾矩之人。”

“可是在此冠冕堂皇的喝止我几句,便以为自己高人一等?”

青莳看着榆眠模样,似是气结,最终只道:“我无意与你争论这些。”

说罢,青莳提步就想往另一边行去,余光忽而瞥到一个素色身影,不由得心中一颤,随后脚步顿住,僵着身子往回望去。

不远处的浮雕青龙廊柱旁,重章披发素服而立,纤瘦笔直的身形由灯火映照,她神情不明,却意外地透出既往的端肃来。

她未执一词,但已显而易见得生了怒。

榆眠亦然发觉重章的存在,随同青莳慌忙至重章足边跪下,伏倒在地,谢罪道:“奴万死,唯愿女公子息怒。”

重章垂眸,视线放在自己足边的两个跪伏身影,冷道:“待明日宴席之后,自去庑下跪足五个时辰。”

“是。”

“再有下次,驱逐出府。”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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