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晓生偷摸出门时灵水居早已清空,张望间背后突兀一笑:
“找什么?”
一白衣人蹲在岸边拿树枝拨鱼,说着话却头也不回,无拘笑意经水面折了一遭才映到他眼睛里。但见薄面余白,五官轻小,唯两片柳叶修眸顾盼神飞,笑意盎然。颇如文家所言,外淡内丰、似枯实腴。
祖奶奶!
“薛,薛道长?”他讪讪一笑,见对方扬起树枝,慌得两眼一闭就差跪地求饶,末了却只鼻孔遭树枝抓挠。对方远远戳着他的面颊肉,一手叉腰:“你怕什么。小书写得不挺有意思?”
百晓生喜极瞠目:“真的?!”竟也坐去岸边垂着腿儿,与她左右捧书看了起来。
薛道士:“我观此书绝非寻常风月小说。”
“知己!”百晓生恨不能揣起她的手贴到心窝上,“人皆说青衣国师修得太上无情,待人如待草木。我看却不然,陆道长当是至性至情之人。”
“原是替他立传。”对方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①。反过来说,岂不是待草木如待人一般。”
“知己!”百晓生激动得连其它话都说不出,夺过书来给她一一剖析,全然忘了对方恰是书中之人。
“青衣国师西行赤地传扬道学,在蛮荒建起庙观,还归化不少异教。这芳池太子便是其一。”
她:“这话却不恰当。所谓不拘一法,就是求同存异,岂能说是归化异教。”
百晓生挠头:“那您看此处该如何写?”
她也挠头:“就是交朋友嘛,你自个儿想去。”
百晓生甚以为然,继续道:“国师风华绝代,然则多年踽踽独行,身侧唯有同门师徒。小玉京这位亦是高岭白雪,闻名不相识……薛道长,您笑什么?闻名不相识,多叫人遗憾啊!”
“没什么没什么。你这夸的,风华绝代,他要知道了准得被窝里偷乐呢。”
百晓生瞪大眼睛:“您说谁,陆国师?”
“我胡说八道,胡说八道,你继续,继续。”
“锦城公主骄奢淫逸,人尽皆知,与小玉京那位天师继嗣和离之后,受灵期教化归依玄门,最终为国出塞,志心供奉于庙观。噢,您还不知吧,这位公主便是冒小道长的生母。”
她长长地噢了一声:“难怪……那小子总和他过不去。”
翻到最后一篇悍匪云云百晓生老脸一红,呼哧拍上书:“道长您与灵期上人在塞外相识,大约早对这些有所耳闻吧?”
她啧啧几声摇头晃脑:“可能他是说起过吧,但我这人,记性不好。”又问:“接下来这篇却要如何写,陆国师感化悍匪,还是……为民除害?”
百晓生尴尴尬尬。对方却掸掸衣服起身,笑道:“不若先生您先看看再说,总也是眼见为实。”
百晓生抱紧手稿啄米似的点头:“道长所言甚是,所言甚是。”
对方又借去今日听谈手稿,边走边看,笑意比之方才内敛许多然而依旧坦坦荡荡,仿佛隔纸向谁投去赞许。眼见此人确实没有半分怒意,百晓生越发惊奇,壮起胆子正欲一问,对方却将书塞回,拍拍手道:
“那群老道耳目灵光着呢,你以为你躲那儿怎么人家都瞧不见?”
百晓生讪讪:“您不就瞧见了么?再者这公开场合,在哪儿听不是听。想是人家懒得理我。”
她伸出手指摇了摇:“难道你没发觉这公开场合,却无任何九流散道在场?”
百晓生挠头:“他们……没兴趣?”
她重重诶了一声:“进、不、来。那群人出尔反尔把房间封住了。”
“难怪越说越焦灼,就差打起来!那我又为何没被禁制弹出——”百晓生后知后觉一惊,“莫非是——灵期上人!”
灵期上人素能言未然之事,莫非是早已预见?
想起这一日遭遇他心底越发称奇。对方却好似将他看透:
“不错,也只他有功力瞒过那群老东西了。想来是他在你身上施加障目之术。”
“可他缘何如此?”
薛道长又伸出手指晃了晃:“其一保护你,其二,自然是有求于你。”
书以记之,传于闾巷。眼见为实。难道……只为了这些?
百晓生开始疑心此番受邀确实是被骗子盯上了,骗子便是这薛道士。讪讪道:“灵期上人有求于我,怎劳薛道长您来提点。”
薛道士唉了一声:“哪是替他来提点。个中底细,为了先生您的安全本该连您也瞒着,可方才听您说了些事情,我倒忽然有些放心不下了,故此,实乃薛某有求于先生。”
百晓生也不知自己方才说了什么:“道长请说。”
“先生也知,这王灵官带兵入驻是为防贼。贼为何而来现今亦很确切。”
“天机?”
“薛某以为,正是。”她脚尖一点落于筏子,招他上去,一边撑篙将筏子推远,一边自言自语似的琢磨,“这王灵官也实在是搅屎棍,若非他酒后失言将魔兵蛰伏之事说出,又怎会逼这群家伙在会谈时针锋相对。说说不愿打草惊蛇,这一抖,岂不谁都知道魔兵在山里了。”
她的语气兀然紧绷仿佛在织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
“道长们这么怕傀儡的嘛?”百晓生挠头,“兴许王大人苦心,故意以此威慑贼人?”
她哼哼一笑:“依我看,空手套白狼。朝廷真要蠢到连玄门清谈都插手,那离打仗也不远了。”
百晓生大惊:“您是说……那王灵官压根不是奉旨而来?压根,没带魔兵?可他为何如此?故意激怒洞府道人,有何好处?”
“大约江湖上确实有什么小道消息罢。这办法虽又险又蠢,骗骗那群老东西倒也勉强。”薛道士提起那王灵官就隐隐冷峻,最后却一锤定音,“他是来帮灵期的。也要灵期配合,帮他抓人。”
“抓谁?”
她理清思路整个身子又松弛下来,懒洋洋撑开一片涟漪。
不知怎么湖面上突然浓雾降临,他看不见对方,只听得白幕之后一句哼笑:
“抓我吧。谁知道呢。”
百晓生一哆嗦:“薛薛道长,您可别吓我。这忙我帮不了,帮不了!”然而周围白茫茫一片也不知是云是水,寸步难行。所幸雾气骤然散去,重聚出那双顾盼神飞的眼睛,这会儿漫不经心笑着:“甭怕。我只请您盯一个人。至于报酬——”
她凭空变出根树枝似的玩意儿,掂了掂,轻轻一抛:“生花妙笔。”
百晓生忙不迭接住,边打量笔杆边问:“谁,谁?您要我盯着谁?”
“就是那位冒小公子咯。甭怕,”她又说,“盯着他就成,不用你做别的。”
百晓生眼看这笔竟能凭空写字,心一横:“成交!可这这笔,怎么不用沾墨也能写?”
她一脚踏住码头,俯身系船:“因为这世气,不用炼也是黑的。”
所言不虚,那笔好用得很。恐怕是什么仙家法器,算是叫他捡到便宜了。
讲席依旧设在灵水居,虽说这次多有九流散道参与,却和洞府道人心照不宣各占一边,井水不犯河水。小玉京一帮人更是抱团成行。百晓生抱着书囊刚要抬脚越过雷池后颈便遭东西一砸。
“喂,那儿有人了。”小道士托着脑袋眼皮子也没抬一下,继续同人对弈。
不见棋枰,唯有金丝经纬凭空纵横,他垂指轻轻一晃便滴落墨迹成了黑子。
百晓生大为惊奇,袖出毛边簿子边写边赔笑:“我我……您,您还不知我要坐哪儿吧?我坐角落,角落。”
“都有人了。”小道士百无聊赖再一抬指,冷不防把棋子甩飞。
百晓生本好心去捡,怎料刚弯腰后脑就掠过一阵凉意,这才晓得那子儿是奔自己来的。正窃喜躲过一劫脑门便中了一颗,墨水当即哧溜下来。他后知后觉摸去脖颈。
娘嘞,真全脏了,他可没多余衣服!
哪知对方偏在此时嗤嗤笑出声,一抬指扯开他的书袋。簿子哗啦掉一地,冒小道长随便扫了两眼,旁人却笑嘻嘻踩脚上去,捏符道:“什么烂泥巴,烧光好了。”
气得他哟,胆向怒边生,擒贼先擒王,反手挺笔当剑指去:“不跟你计较是看你年纪小!”
“说谁是小屁孩。”那小道士不知怎么兀然把脸一沉,起身逼来。吓得他拿着笔乱砍。一时忘了今日在手并非那支秃头毛笔,愤恨一甩竟甩得那小俊脸乌漆嘛黑。
旁的小道士却比他还要害怕,一个个大惊失色捂上去:
“师兄无碍吧?”“快给师弟擦擦——”“师兄——”
“我勒个玉皇爷爷!擦不掉!”“快,快,试试师傅给的这瓶法水!”
“我勒个——”
不仅擦不掉,还因为大伙儿七手八脚越抹越开,越抹越均匀了。大伙儿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多言。那罪魁祸首却已抱起簿子不声不响在角落坐下,顾自嘀咕:“遇水不化,好墨,好墨啊!”
“别擦,哎呦——别擦了!抹眼睛里我都看不见了!”冒小道长再也端不住,一掌挥开旁人搀扶,摸索晃荡一路到他跟前,咬牙切齿仍不忘维持风度,“你,起来。”
百晓生瞧着那偏得十万八千里的手指,心想我打不过认错还不成么,于是乖觉起身。
与时还有其他高功在四院讲学,老尊者岂会自降身段来这儿听诡道瞎扯。听学皆是年轻人,散道又江湖习气见惯打架,此时自也没人劝和。
“解药呢?给我解药。解、药、”
百晓生讪讪摇手:“我,我不晓得啊。”
对方大约是真看不清,吓怕了,愤恼之下竟向他个俗人甩雷咒一道。幸亏这小子瞎了眼指偏了方向,叫他再躲过一劫。怎料这时一白衣人正好出现在大门,后面跟着陆宗师的徒儿见欢。百晓生情急大喝:“道长小心!”
①语出《道德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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