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法雨血花(二)

她正东张西望,听得提醒,不过撮起目光碰了那金光一下,气势汹汹的雷咒便灰尘一样轻轻散去了。见欢愣上一愣,按剑回鞘,急忙又喊:“薛师傅,门槛!”

怎奈还是提醒晚了,她又绊一下。众人回过神来赶忙执礼:“薛道长好。”

她摸摸后脑勺似乎终于有些不好意思,点点头:“早上好早上好。”

百晓生搓着手讪讪向边上示意一眼,她会意瞧去,赫然也是愣上一愣,却并未多问,只顺手自桌边沾来茶水,指尖一弹。

冒小道长感到眉心一凉还以为对方变本加厉,再要动手却叫旁人按住:“师兄,化开了。”

她在襟摆上擦了擦手,随口道:“墨之为物,书写为要。符之有佳墨,犹将之有好剑。浓淡之间藏阴阳消长、乾坤变幻。”

小玉京诸人七嘴八舌然而不敢大声:“法水都擦不去,邪物!”

她却不紧不慢继续道:“俗世烧烟制墨,松烟上佳。七窍生烟,三魂六魄出,七情六欲凝,则为黄泉墨。落纸如漆,万载存真。”

黄泉墨,还是头回听说。百晓生提笔刷刷记下。又听她道:“心明者眼亮。竟不知冒小道长方才瞧见了什么,吓得那样手足无措,连雷咒都用出来了。”

无故对手无缚鸡之力的俗人用咒乃道官禁忌。冒氏一族极为世俗化,就算再瞧不起俗人也对此奉若圭臬。

冒双面色一沉,把那群蠢货同门瞪下。竟起身向角落执礼:“冒犯先生了。”

这一道歉叫百晓生更加瑟瑟发抖。

祖奶奶!这小爷可不好盯。

薛道长却大剌剌将手一挥,开门见山:“我就不介绍自己了,姓甚名谁也不重要。你们大略很关心我师籍何在。但薛某业已说了,我称不上道士,匠人而已。非要认个祖宗,那约莫是委羽。委羽师祖的四书,我闲暇爱读,颇有裨益。”

“心法《守一》、音学《天籁》、医书《青囊》、剑法《藏锋》,倒不是这四本多少厉害,别的书再怎么高妙,藏在洞府里我也是摸不着的了。”

“委羽师祖将四书散布于世,道俗同授。故而这中土之上委羽声名独盛,与宗学、小玉京、玄墓并称四大洞府,也不难理解嘛!”

她言语有些阴阳怪气,叫天外天的小道长们面色很是难看。听她侃了半天冒小道长问:“薛道长,我们没有教纲么?”

“噢,教纲。”她一拍脑袋不好意思笑笑,“瞧我这记性。眼下天机只有陆宗师手稿一本,封在这湖里面,不好随便拿出来。薛某也就挑个中一些精髓说与诸位。这和玄术毕竟不同,用不着三五年筑基,咱们就平地起高楼,一块一块说好了。”

接着真就随心所欲想到哪儿说哪儿。

“机枢固然种类繁多,不妨比照玄术流派分为三大类。”

小道长们窃窃私语:“比照玄术……这会儿晓得玄术是祖宗了。”

那薛道士耳朵却好使得很,当即笑道:“比照法术只是方便诸位理解。不过我看大伙儿好似听得有些无聊,那这样吧,咱们就来拆招。此后每一席课,我以机枢之法给你们拆一个招。机枢玄术殊途同归,倘若载的是同一个道,那么必然可在彼此中找到对应之法。”

见欢一急压着嗓门提醒:“薛师傅,师傅和你可不是这样商量的。”

薛道士却挥挥手大大方方道:“陆宗师的想法,不是我的想法。”又看大家:“如何?今日想我拆哪招,你们说了算。”

大伙儿立时热闹,这下更不像课堂了。散道里七七八八提了一堆,天外天这边大家纷纷鄙夷:“那算什么招式。乡巴佬。”

百晓生窝在角落,远远瞧那冒小道长眼珠子一转,心底很是不妙。果不其然这小道长端着一脸礼貌起身:“那不如请薛道长说说法雨血花。”

法雨血花!

见欢腾地起身:“这算什么玄门法术。”

“陆道友急什么。”冒小公子人畜无害瞧她一眼,“我等未曾有幸目睹道陵一战,更不曾亲手捍卫玄门,对令师大义灭亲之举高山仰止。然则听闻灵期上人因此落下病根,并不好意思当面了解。薛道长既与灵期上人互许知交,不知今日能否同我等晚辈说说。”

十三年前罗天大醮,那诡道玩命一招法雨血花险些叫在场全军覆没,所幸要紧关头陆宗师坚定立场,从背后一箭穿心。纵如此他依旧因道心不定受到蛊惑被人诟病至今。现如今出了个塞外女修,倒不风传他是断袖了,却将薛道长也算作诡道之流,讥笑灵期东捡一个西捡一个、非奸邪不亲。

傻冒一个,阴阳怪气!见欢正撸袖子,却叫薛师傅含笑按下。

“说是可以说的。不过,知交,哈哈,那倒是折煞灵期了。”

见欢傻眼:“薛师傅,你可不准说我师傅坏话!”

薛道长示意她稍安勿躁:“正巧听灵期说过一些。遍洒诸天法雨,不洗血花腥。此即法雨血花之来由,确实不算正儿八经的玄门法术。”接着便扯起些流言轶事来。

“至于为何那诡道偏修旁门,大抵因为禅宗没什么灵根的说法吧,但那家伙睚眦必报、处处惹尘埃,最后自然连佛门也容不下了。佛门说他是什么……天生叠相?”她挥挥手,“嗐,大约就是玄门所言的心魔。玄门瞧他少了灵根,佛门瞧他却多了魔相。无处容身。遂自创如此一招法雨血花,自嘲是天尊神佛和陆道长都渡不了的俗器。”

“至于这招用起来什么模样,灵期不说,但我想想嘛,一箭穿心,大约是当场爆丹,字面意义上的法雨血花。”

“别的细节也不好讲,悄悄话毕竟是要保密,给你们拆一拆招式却没关系。灵期嘛心还是很大的,你们不必忌讳。”

这下冒小道长也傻眼了。她却开了闸停不下来:

“听说这招当年弄死挺多人的,至于从机枢角度要如何解?你们得先搞明白一个东西,场。”

她抓起杯子正要喝茶,发觉还没倒过茶,遂提起壶来仰头喝:“你们晓得啥是场么?”

大伙儿呆若木鸡。百晓生:“王灵官的钧场?”

“也算吧。其实就是玄门阵法。场、阵,说到底就一个字,势。”

冒双意识到她是正儿八经在讲学,缓过神来插嘴:“玄门也有场的说法——道场。地气不同,因为各地是不同尊神的道场。”

薛道士眯起眼睛很是高兴:“对!四方地气不同,这就在中土之上形成了势。洞府元气清轻,中土元气浊重,那也形成了势。”

“说到底‘道以驭术’,法术,不过是在向万物借势而已,又或顺势、仗势。”

众人见她将法术拆解得如此粗鄙死板,一时不满私语了起来。她却不以为意:

“法术乃借势,而机枢,是要造势。根本是一样的。”

“宏观之,万物各就其位,彼此成势。微观之,芥子各安其所,以势维系形体或其本质。而这一切归纳在一起——”她将胳膊一圈,“这就是场。”

见欢惊讶。有些东西确乎委羽四书所言,因太过形而下被鄙为下品道,然而这薛道士却在其中有所补益,成了桩截然不同的学说。好似这宇宙鸿蒙都叫她拆开了一般。无有尊神容身之处。

她又起身摇了摇手指:“匠人眼里一切便是如此。不是万物,是芥子。没有感应,只有不可捉摸的势——万物没有边界,你、我、这一草一木,只是茫然太虚中一股又一股‘势’涨落时造成的空隙。仿造势就能仿造空隙。”

看众人瞠目她又挠头:“不明白么?那我……举个例子吧?”她垂头咬着指甲打几圈转,突兀问:“会画画么?”

“画画的时候,不要急着用线条勾勒你想画的东西——去描绘边界。描绘主体和主体之间的界线。”

“所有边界都是共享的。一旦边界不复存在,万物也就不存。是不是?”她两眼烁烁,随手抓起个人,“是不是?此刻相触的是两层皮肤,两层边界,拆掉任何一层我便成了他,他便成了我。”

冒小道长使劲抽手,叫她轻轻一抛给丢开。

听一个全无元气的俗根议论这些未免有些荒谬。她跟个疯子似的在屋里来回踱步不知在同谁论道,谁也听不懂她的鬼话。只要有人吱了一声就会被她当作回应。

“何谓‘坐忘’?若要描摹你自己,那就忘掉你身上的衣服你脚下的土地——忘了你自己。去描摹你与万物的边界。因为万物的边界——也是你的边界。”

“看起来你一直在描摹身外的一切,但其实空出来的地方就是你——万物涨落之中,你的位置。仿造边界就能重塑万物,仿造势就能重造空隙。”

茶杯哐当落地,她反手隔空一拢,那碎片竟原模原样拼好立回桌沿。她依旧骤雨般在他们面前飘来飘去:“现在你们肯定想问,那和法雨血花什么关系?”她又抬手咬起指甲似乎有些为难,仿佛后悔跟他们谈起这些似的。

冒小道长不知怎么心下惴惴:“什么关系?”

“雨啊——”她将五指一张,神色缥缈,“雨要汇入万川。花啊零落成泥。放下一切边际,那就是,法雨血花。”她飞快甩了句:“那就是以身证道。”

“所以没看到也没什么可遗憾的。彼时那人未参透大道,这一招也就只能用这一次。”

有人问:“昙花一现,如何不遗憾。”

“未参透大道,依旧是那潮起潮落间一道空隙,毫无意义。有什么值得遗憾。”

同一人又问:“若曾悟透,他自己,难道不为自己感到遗憾吗?”

薛道长遽然回头,顷刻恢复常态,一屁股坐回台阶:“好啦,今天就这些。想听什么下次直接说便是。”去抓那茶杯时却哐当碎了一手。面前垂下一条帕子,她大方接了:“多谢王大人。”

冒双向来者让路执礼。不知他何时来的,直到问出那两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才叫人发现,此刻脸上还挂着豁然开朗的笑意,倒不似灵期跟前那么猖狂,然而不管哪种笑那双眼睛总叫人觉得不舒服。

冒双并未多想。看着那个再次复原的杯子,眉目里满盛疑惑,总算也有些与年龄相称的稚气。她也并不招呼来者,只笑:“你可以碰,不会碎的。”

“你是说,哪怕它再碎一万两万次,碎成了尘土,凭借你说的办法重造,一点裂缝都看不出来,也还是现在这个叫做杯子的东西么?”

她略微一愣:“我想是吧。”

冒小道长捧起杯子看了又看,忽然问:“那么人呢?”看对方蹙眉他心底有些得意,杯子脱手之际她显然一惊,却并未急着收拾,反而率然一笑:

“重建形体是不够的。首先要找到边界。人是一种交际,不是一件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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