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门最小的弟子盛欢,自虞渊归来后,一夜白头。
这个消息连同衡云剑尊陨落之事合在一起,听闻之人无不慨然叹息。
再如何感慨,那也是旁人的悲欢。虞渊封印修复,剑门上空瘴气红云尽数消散,各宗驰援道者都开始准备撤离,养伤的养伤,吊唁的吊唁,战事结束,一切伤痛都可以在时间之下慢慢治愈。
道界接下来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全力查出袭击之人,重筑加固剑门防线,商讨外宗支援物资人力等等诸事。经此一役,切切实实证明了驻守虞渊的必要,封印的敌人,不仅来自魔物,还有人类。
而衡云剑尊陨落,道界实力大伤,要对付幕后之人,便更是棘手了。
但这一切,都跟盛欢没有什么关系。
他再度睁眼时,周身灵力暴涨,翻腾不已,几乎要冲破经脉。待到终于驯服平息下来,丹田灵海竟已深不可测,便是剑气之事前他最高的修为,比之现在也远远不如,甚至放眼宗门之中都已无人能敌。
卓纪前后请了几位大能医修来看过,最后只说是什么体质之故,生死之间,冲破关窍达到如今修为,是天生机缘,不必担忧。
究竟如何,盛欢并不关心。
他的长发一夜之间尽数化为雪白,眉心永远留下了辟命之印的痕迹——到底也是因为那个莫名的体质,还是哀毁过度,无人敢猜。
最后还是留在了凌川峰暂时休养。聂道周只求他留在人世,两人之间,却已没有多少话可说。闻兰溪来见他,林林总总带了许多东西,有从前盛欢最喜欢拜托师兄师姐们外出时帮忙买回的零嘴糕点,有各式各样新奇珍宝,还有很多信。
“抱歉……盛欢,”他曾经的师姐站在他面前,垂下眼睛,“从前一直将你等同于纪师兄,即使你坚持反对,我们也不能理解,总觉得你们就是同一人,没有什么好分别的。”
“直到那日在虞渊,看到你在阵法中的样子……”她苦笑一声,“那时候,心里想的全是这百年来,与你相处的时光,才终于明白自己错了,大错特错。”
“这是门中大家给你准备的,不能说是歉礼,只是希望你能开心些……还有想同你说的话,太多人一起来会打扰你休养,便都写在信中了。”
她将这些东西都一并推过来,想起什么,顿了顿,又低声说:“还有你师兄,他……他那时一直很挂念你。”
盛欢看着眼前这些事物,许久,转开了视线。“我知道了,”他说,“这些东西你都带回去吧。”
分歧与心结,在生死之前,可以暂且放下。但这一道隔阂,却永远都会存在。
在他最伤心、最希求一个认同和支持的时候,他们没有给他,那就是永远错过了。
现在的他,已经不需要这些了。
闻兰溪欲言又止,到底沉默下去。他们知道自己错了是一回事,盛欢愿意接受道歉是另一回事。无论如何,如今的心意,总归是传达到了的。
她看着眼前的人。少年白发如霜,长长披散在身后,眉间灵印宛然。他静静看着窗外云岚,眉目冷淡,纤长的眼睫如羽,整个人也好似就要羽化而去。
其实他本也不再属于这里了。
她垂下眼睛,起身告别,轻轻带上了门。
屋中安静下来,盛欢独坐片刻,也下了凌川峰。
剑门之中仍有些纷乱,几个宗门还在最后收拾东西,尚未撤离,从前的巡值和出入制度也都需重新建立。他在门中漫无目的地走着,静静看着眼前忙碌之象。
有外宗弟子抱着东西匆匆经过,说起这些日子里道界最大的那件事。
“衡云剑尊为盛道友替命,陨落虞渊之中……”他们唏嘘道,“也算是因果相系,剑尊赴命,便是偿还了虞渊被破所生的诸多血孽吧。说到底,也是因为他中了幻术,才会……”
话音未落,一道锐利剑意便迎面逼来,冰寒入骨。外宗弟子骤然打了个冷颤,脊背生寒,马上化出灵器戒备,又惊又怒地循着剑意望去——
不远处,白发道者冷冷看来,发丝如雪,眉间一痕灵印。
他垂手而立,身上无半分利器,那庞然冰冷的剑意,却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如此形貌,道界之中唯一人而已。
衡云剑尊为盛欢替命,不管内情如何,两人之间总是千丝万缕的关系。背后议论被当事人听见,外宗弟子皆面上发烫,低声道了个歉便匆匆离开了。
直到那两人的身影消失不见,盛欢才又提步,继续向前走去。
人死成空。不过一死,从前七百年孤寂的镇守便被全然遗忘,连以身为祭,都成了因果偿还。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停在孤峰之前,他抬头看了看这座过去时光里,再熟悉不过的青山,向里走去。
青山如故,人世已非。
孤峰阵法尚未重筑,盛欢直接便踏入了石径,抬眼却忽见尽头石台之上,暗红天地间,蓦然点着一盏灯——
他瞳孔一震,不自觉快步向前走去,直到灯下人的形貌恍然落入眼中。
红衣如焰,乌发明眸,素手寸寸抚过剑身。
不是他。
他慢慢停下脚步,台中的剑者却已察觉动静,抬眼望来。
“啊,是盛欢道友,”她展眉一笑,“我们总算见面了。”
*
昊泽神宫云将,丹曦剑尊明月影,道界三位剑尊之一。
或者说,是两位之一。
“其实封印修补那日我也在场,但盛道友大概没注意到。”明月影合剑入鞘,对他说。
盛欢回想那日,从彼时艰险混乱的战场之中忆起一道烈烈剑影,剑下无数魔物:“是……空中战线?”
“是我。”明月影微微一笑。
封印恢复,魔物再如何攻击也不能撕开一道裂口,已如潮水般褪去。虞渊又恢复到往日的诡秘静寂,那些生有翅翼的妖魔,也又重新蛰伏回了山壁之上。
剑者仰头看着那些红芒明暗交替的茧蛹,慢慢道:“要震慑那位暗中之人,非剑尊这等层级不可。易尘宗主走不脱身,其他剑修之外的道友也各有要事,正好我之前便在剑门援助,神宫便先安排我镇守了。”
“你先?”盛欢抓住她话中的关键。
明月影笑叹:“盛欢道友,不是谁都能像衡云剑尊那样,在虞渊修行数百年啊。”
他微微一怔。
“灵气稀薄,玄气浓重,更严重的是无处不在的魔气。即便有灵力护体,长久居于此处,也总会有魔氛侵入体内,需要清修拔除。”剑者说,“只有衡云剑尊不会有这等隐忧。”
盛欢抿了抿唇:“会不会……他只是隐瞒了下来?那时袭击者以幻术为惑,也许就是因为魔氛,才会中计。”
谢沉缘何会被一场幻术所魇,一直是他心头的疑惑。明月影却摇头:“神宫一开始也这样怀疑,所以我到达剑门之后马上就为他探过脉,确实没有一点魔气入侵的痕迹。”
顿了顿,她长长叹了口气:“虽同为剑尊,但衡云的实力,其实犹在我与易尘之上。他受封剑尊后,一直没能和他切磋一番,可惜了。”
谢沉受封剑尊之后便一直镇守虞渊,到死也是因封印而陨落,自然是没有机会与人切磋的。盛欢沉默不语,红衣的剑者看看他,却又笑起来。
“但他保住了你,至少心愿得偿。”她说,“只是我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虽然在收到他传讯后,便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这句话仿佛惊雷一样劈下来,盛欢霍然抬眼:“前辈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全身连着声音都仿佛微微颤抖起来,紧紧盯住面前人的双眼。明月影回望着他,从容道:“去岁夏时,衡云剑尊发信告知神宫与朝剑宗,言及他已为一人使用辟命之术,未来不知何时将会陨落,请神宫提前考虑接任封印镇守的人选。”
“此事干系重大,仅有卓门主、易尘宗主、宫主还有我知晓。”
去年夏天,是他从见川决回来之后。
谢沉是什么时候给他印下的辟命?又为什么要这样?
自他醒后,便反反复复,总在想这件事。想谢沉同他说过的话,谢沉的一举一动,却无论如何都不明白,谢沉何以要为他而死。
他一言不发,擅自便为他替命,如今消散于天地之间,却留给自己再也得不到答案的疑问。
——还是早在一年之前,便做下了如此决定。
他是他的谁,要他这样以命相护!
盛欢按捺着翻沸的心绪,勉强平静道:“所以前辈在封印修复的当日,便知道最终陨落的会是他。”
“是。”
“那为什么……”
明月影道:“这是他做下的决定,我尊重他。”
谢沉选择放弃自己的生命,便要尊重这样的决定。那他呢?有没有人问过,他需不需要谢沉为他去死?
“哈,哈哈哈哈……”
盛欢再压抑不住,讽然长笑出声。善钟剑出,他身形一掠,直向虞渊渊底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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