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出太昭殿,一直到无人静处,脚步才慢慢停下来。
夏日已至,即便战火纷飞,剑门群山依旧青翠连绵。无人打扰的静处,鸟雀在枝头鸣叫,有着大大蓬松尾巴的松鼠飞快穿过树间,一切都是欣欣生意。
而盛欢抬起头,几乎想要大笑出声。
他不知道身世的时候,想的是守护剑门,守护虞渊。知道身世以后,想的是偿还师恩,然后好好地过完属于盛欢的一生。
然而天道无情,要一次又一次地打破他关于未来的设想。
现在,他也没有未来了。
这就是命运吗?他承了纪倚云的命,就要连他的运也一并接下。这百余年虚妄时光,便是他在人世的所有历程?
如斯短暂,如斯残忍。何其不公!
——可是,他又能怎么做呢。
虞渊战线不过暂时稳定,连仿佛能永久矗立的封印都有破损的一天,谁知道哪一刻再发生什么事,这些魔物又会踏上灵洲大地?
这个世间对他不好,却也没有那样坏,他感受过温暖的模样,就不愿见它再置于残酷的境地。
满腔郁愤无处宣泄,盛欢在林中疾走,不辨方位,任由激荡心绪将他带入山林深处,直到深山之中的事物蓦然映入眼帘,惊雷一般劈面而来,才愕然停下。
眼前,是剑门的墓地。
*
聂道周在议事结束后立刻起身,沿着盛欢离去的方向一路追寻许久,直到深山静处,方才远远望见那道熟悉身影。
四处无人,他仍御剑到了近处,才急急低声说:“小满,马上入夜,你换身衣服随我来,走另外一道门出关。出去之后记得改容易貌,避开……”
他声音一滞,这才看清,自己与盛欢所在的地方是何处。
虞渊战事起,各方道修千里驰援,剑门之中,到处人声鼎沸,喧嚣忙碌。
惟有一处,仍保留着曾经的静寂。
松风涛声之中,无数石碑静静伫立。这里曾有七百年的宁静,却在过去短短时日里,又添数个新碑。
暮色降下来,被虞渊魔氛笼罩着的夕色,暗沉沉铺满眼前。
俞灵远的名字,也在这暗沉之中,消隐得像要融化。
但盛欢看着它,却无论如何都这样清晰。
“……他是怎么死的?”他听见自己问。
这个字眼这样直白尖利,如其本身一般,划开一层血淋淋的事实。聂道周闭了闭眼,修道之人仍有寿数之限,但他不过如今年岁,鬓边却已斑白。
他说:“封印初破之时,妖魔也同起暴动。那时剑尊重伤,道界援助未至,为了把魔物阻截在虞渊之中……”
他们倾尽了一切力量。
盛欢的目光慢慢滑过眼前新碑,这些熟悉的名字,直到现在仍能一一记起他们面容。
今日初至剑门时,他确实察觉,门中有许多人都不曾见到,但只认为他们正在各自岗位忙碌。既已脱离剑门,众人动向便早与他无关,没有必要再多此一问。
……却全然不曾想过,还有一个陨落的可能。
他们最后一面时,说的是什么?
那些伤人伤己的话,相互对对方脱口而出,而后转身离开。谁也没有想到,从此便是天人永隔。
天意无情,人世无常,便是如此吗?
已经……够了。
*
修补封印所需的前期准备并不多,之后又议了几次事,消息递到各宗门案头。剑门有意后延时间,徒劳再求一线生机,外宗之人面上不说,私下各有不满——
如今在战线鏖战的是他们,即便有休息,疲战之下每日受伤人数都在上升,甚至还有道友陨落,能早一日结束早一点减少伤亡都是好的。谁的命不是命呢。
盛欢道,不必后延,准备好了便开始吧。
他看向他曾经的师父。聂道周苦劝他离开无果,郁结于心,更憔悴许多。他的道侣在七百年前的妖魔之战逝去,大弟子为护卫虞渊而陨落,到如今,剩下的唯一一个徒弟,也要身祭封印了。
谁的命不是命呢。
“封印修复之后,不要再驻守剑门了。”他对聂道周说。
一切准备妥当,临行之前,主持修补的道者问,有什么想说的吗。
盛欢淡淡道:“希望道界尽早查出袭击虞渊之人的身份吧,不然下次封印再损坏,就只能让它完全碎裂之后再重新身祭一人了。”
与一直无法查明的妖魔来源一样,这次重伤谢沉、袭击虞渊之人的身份,也是到现在仍无头绪。来者遮掩面目,容貌不知,所使枪法在道界之中竟无人识得——以他一枪便可破开剑门结界和孤峰阵法的实力看,剑门驻守于他不值一提,这么多年来按兵不动,只可能是在忌惮谢沉。
而现在,谢沉也被他寻到突破口了。
谢沉不曾说过他被幻境魇住的景象是什么,但能成功将衡云剑尊拉入幻境,还能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时机,如此人物,至今仍潜伏道界之中,实在叫人脊背生寒。
除此之外,此人想要破坏虞渊封印的动机也让人难以猜测。魔物攻击不分对象,封印一旦破碎,灵洲顷刻便会重陷战火之中,天地翻覆之下无人能独善其身,他有什么好处?
林林总总,各种各样的谜团,道界竟是一无所知,无头苍蝇也不过如此了。
他神色冷淡,话中讥讽直白,在场道界众人像被当面打了耳光,都别过脸去,拂袖不言。
盛欢再转过视线,看向一旁沉默的谢沉。
剑者方从战线之上被换下来休息,一身伤体,又要来为他护法。战场血气未褪,越发衬得他气息冷冽,雪里捞出来的剑一般。
谢沉看着他,一言不发。
自盛欢回到剑门,他们从始至终,不曾说过一句话。
剑者眼眸依然沉静如深潭。他不曾对他的决定说什么,只是沉默地来为他护法。盛欢想起那些从他人口中听来的旧事,几乎想要问:你送纪倚云上祭台时,也是如此吗?
但这句话到底落了回去,他什么也没说,转开了目光。
知道自己的死期是一种很神奇的感觉。最后的这些日子里,盛欢想过剑馆,想过舒寻霁,想过过去这段他唯一只作为盛欢存在的日子里遇到的所有人,最后觉得,没有谁需要他特意留下什么话。
还有……悄然离去的雪鹤。
此时此刻,在这片天空下,雪鹤想必也正在灵洲某处,饮露濯足,悠然自得吧?
这样也好,不系因果,一身干净。
他们自太昭殿出发,向后方虞渊而去。一路上,未在战线作战的道者提前知道时间,都自驻地出来,沉默目送他们的身影。
这是盛欢第一次踏入封印被破之后的虞渊。
庞大翅翼割破空气,尖啸撞击耳膜,似人似兽的魔物自高空疾掠而来,直往封印破损之处冲击,被剑光干脆格开,仍不甘地再次猛烈扑上。
它们锋锐的利刃闪烁着嗜血的光芒,除非被击杀,在划破人类柔软颈间之前,永远不会停下攻击的步伐。
是那些曾经蛰伏在山壁之上的魔物,封印损坏,它们便迫不及待地苏醒了。
除却半空之中各自鏖战的道影,地面上亦有无数法器璀璨的明光。难以计数的魔物和坚守阵线的道者,前赴后继,永无止境,谁也不会稍退一步。
粘稠的血腥与冲天魔瘴,久久地盘旋在这片天地。
炼狱之景,已稍现一角。
好在,这一切就快要结束了。
踏上石台,曾经熟悉的石几、烛台皆已荡然无存,朱砂在台中绘出繁复符纹,于暗红天际下莹莹生辉。
众人在阵外止步,为首的道者长叹一声,低声道:“请盛道友……入阵。”
一时之间,仿佛万籁俱寂,所有人的目光皆投注过来。今日剑门尚存之人尽数到场,这样多的目光里,盛欢却仍能分辨出,那最熟悉,最平静的一道。
他没有回头,踏入了阵法。
各方就位,浑厚灵力注入阵法之中,自山穹以降,直入地面,通天彻地的虞渊封印也倏然点亮。天地之间,恍如白昼。
封印莹白的光芒之中,一道长长狭痕贯裂开来,破坏了曾经严整精妙的符纹,是被袭击碎裂之处。
白昼之下,魔物似也有所察觉,越发暴动。战线之前的道者仍在鏖战,他们的职责,是坚守到最后一刻。
有人长剑出鞘,凌空而上,一剑挡住四面八方向石台涌来的妖魔。
盛欢抬起眼,那人挥剑的身姿,连同莹白的封印符纹,都一并映入眼中。
他很少见他出剑,相识的短短时日里,好像也不过两次。
一次护他生,一次护他死。
剑动洪荒,灵力却在这短短之间已被急剧抽出体内,身体冰凉,肺腑剧痛,伴随着流失的血液,是封印裂痕细细重绘的光芒。
身体几乎失却力气,盛欢仍不愿跪坐下去,还在直直坚持着,要立于这人世之间。
到这一刻,心中竟无尽平静。
他这样的情况,不知还有没有下一世。可即便有,那也不是盛欢了。
盛欢的这一生,百余年间,悲欢苦乐尽皆尝过。有喜欢的人,见过世间风景,想做的事都尽力做过,虽有遗憾,也算不枉。
只可惜,善钟善钟,这样的结局,似乎也算不得善终。
长剑在灵台之中悲鸣,心室绞痛,视线渐渐模糊,他在恍惚之中最后再看一眼那道身影,就要沉入无尽黑暗,却忽觉心中一空,有什么东西骤然碎裂——
四肢百骸的剧痛尽数抽离,周身重又轻盈,灵力与血液皆倒流归来,转瞬之间,仿佛又是安然无恙的模样。
盛欢愕然睁开眼,八方全力运转阵法的术修也诧异惊呼。半空之中,白衣挽剑的身影却骤然一滞,失力般坠落下来,如濒死的鹤。
他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想,径直迎了上去,勉力接住那身影。
踉跄数步,方才半扶起人,谢沉一贯沉着冷静的面容却已迅速苍白下去,唇边溢出血色。盛欢揽着他,像怀中揽了一块冰。
“这是怎么回事?快来人帮忙!”他惊愕四顾,然而看到他的人,面上却浮现出更诧异的神情。
盛欢看不到,自己的眉心,正缓缓浮现出一道灵印。
“是‘辟命’!”他们说。
辟命之术,以命易命也。
他不可置信,低头去望,在剑者平静依旧的眼睛里,看见自己惶急的面容。
谢沉看着他,像是一双眼中都只有他。他沉静的眼睛已经开始涣散,失却血色的唇微张了张,却只吐出两个字。
“盛欢。”他轻声说,念出他的名字。
“……为什么?”盛欢颤抖着问,声音连自己都听不清。
剑者听懂了,却没有再开口,只是最后静静望他一眼。
他闭上了眼睛。
盛欢只觉怀中一轻,道者身影碎作万千光点,消散于天地之间。
同一时刻,封印裂痕弭平,修补完成。万魔嘶鸣,战线之前的道者相继退出封印。
他怔在原地,呆呆看着空空双手,心头血气翻涌,喉中一甜,骤然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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