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落地时,四周也仍是黑漆漆的山谷。
盛欢环顾一圈,这次却没认出身在何处。纪倚云高挑挺拔的身影倒很显眼,就在几步之外,低着头,就着月光,像是在找着什么,慢慢向他的方向走来。
他还没来得及出声,纪倚云不经意地一抬眼,已然猝不及防地望见他,“啊”地低呼了一声,眼睛都微微睁大了,半晌才回过神来,笑着叹了口气。
“盛欢,怎么你不管是从身后显形,还是身前显形,都这么吓人?”他说。
有吗,我看我第二次落地时,你也没被吓到啊,还能试探我呢。盛欢记仇地扁了扁嘴。
纪倚云看他神色就知道他肯定在腹诽什么,但故人终于再次现身,素衣雪发的魂魄站在月下,干干净净,还是旧时模样,他心里高兴,也就随他去了,先说起盛欢最关心的事。
“这次离你上回消失只过了五年,我们现在正在北海与西岭交界的林地。”顿了顿,又道,“谢沉也在附近,但他和众人是在驻地,等我这边找到了东西,就带你回去。”
盛欢点点头。上次落地,收集到谢沉哀之情后没过太久,险梦潮就又波动起来,将他带离了那个时间。好在第二次已有些经验,他在感到周身有些不对时便马上与纪倚云说了一声,接着果然便被拉入光影之中。
没想到第三次只跳跃了五年,实在是意外之喜。盛欢也不好意思要纪倚云抛下自己的事调头回去,便跟在他身边,问道:“你们怎么会来西北?你在找什么?”
纪倚云继续向前走,一边扫视着地面四处,一边分心回答他:“北海冰原气息凛冽,更适合打磨剑意,宗主有意将剑门迁往冰原,让我和谢沉带队,先过来查探一下。今日我们正好行至此处,便在这附近休息一夜。”
原来剑门早已有意迁址冰原,难怪后来朝剑宗设立,直接便选择了北海。
“至于我在找的……”纪倚云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是个剑穗,可能是白日里和大家一起在山中游览时,碰到哪里被勾掉了。”
这么大个道者了,还会弄丢东西。他欲盖弥彰地轻轻清了一下嗓子。
盛欢却没在意,注意力被他话中的事物吸引了:“剑穗?”
他第一次见纪倚云,对方便在用剑教训山匪,没有灵力,只靠剑招,就将十几个彪形大汉挑落在地。他记得那把剑,剑身纤长明净,薄如蝉翼,极适合捕捉风中一切细微变动的剑。
是纪倚云的本命剑,俞灵远说,它叫“一忘”。
但直到二十年后的第二次落地,纪倚云与那位面具之人切磋时,剑柄上都是简简单单的一丝挂饰也无,怎么五年过去,突然就有了剑穗了?
他灵光一闪,脱口问道:“是那个戴着面具的人送的?”
“唔?”纪倚云没想到盛欢一下就猜中了,点点头,“我这次出来,临走前跟他切磋时收到的,挺好看就挂上去了,没想到还没多久就不见了。”
他叹了口气:“朋友送的东西,总不能弄丢就算了。”
没想到纪倚云和那个面具之人的联系一直持续到了现在,更被纪倚云视作友人。盛欢不好再置喙他的选择,只是道:“是什么样的剑穗?我也帮你看看。”
“浅青色的,打了个络子。”纪倚云道。
盛欢记下特征,也四处张望起来。
他们继续前行,纪倚云负责方向,回头走白日里剑门小队走过的路,盛欢跟在身边,抬眼看道旁横逸的枝条有没有挂上什么东西。
深夜的山谷很静,月光疏疏地透进来,全靠道者敏锐的视觉辨路。他想起什么,又问:“天剑前辈当时给你们留下的道谶……有反应了吗?”
剑祖当时所言,此天机关系到灵洲气运,盛欢几乎可以肯定所指的定与妖魔之战有关。只是若剑祖这么早便知道了未来将有妖魔之乱,还留下了道谶,为何后来道界仍是节节败退,苦撑百余年之久,最后还是要牺牲纪倚云才能终结这场噩梦?
无论怎样想,都仿佛迷雾重重。
说起这事,纪倚云也很头疼:“没有呢,可能还得等待天时吧。就是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件事传了出去,还有了首诗,什么双道谶开一天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见川决的时候我和谢沉都被那些宗主前辈问了好几次。”
道谶之事竟然泄露出去了,盛欢闻言蹙起眉来。虽说这类印记无法被他人所夺,但到底是天机,谢沉和纪倚云本就是剑祖之徒了,现在又加上道谶,如此机遇,指不定便会惹人眼红。
他兀自沉思着,纪倚云却靠过来,伸手在眼前挥了挥,把他唤回神来:“怎么了?”
纪倚云道:“你怎么不问问这次见川决的结果如何?”
他的眼睛微微弯起来,唇边勾起弧度,俨然一副等待夸奖的样子。有谢沉和纪倚云参加的见川决的结果,不就是他们两个争夺榜首的结果么,盛欢心里忍笑,将方才的担忧抛下。
罢了,一场见川决就能叫全道界肃然生畏的两个人,想来也没什么人能算计他们。
他确实也不知这一场的结果,从善如流地问:“那么,最后的榜首是谁?”
盛欢问了,纪倚云便满意地笑起来,直言道:“都是。我们还未比完,见川决的场台便先被打爆了,那个宗主赶紧把我们拦下来,说到此为止就行,今年的榜首算你们两个。”
盛欢没料到是这个结果,愕然睁大眼睛,呆了呆,没忍住笑出了声。
纪倚云看着他,也跟着一起笑,半晌终于停下来,摇头道:“别说我和谢沉年龄到了,便是下次还能参加见川决,我也不去了。”
盛欢真心实意地赞同:“嗯,还是别欺负其他道生了。”
说话间又往前走了许久,夜色里隐隐传来雷鸣之声,好似有些熟悉。纪倚云道:“再找不到,可能就得下云渚谷去找了。”
云渚谷,当时他和付未涯从胥台秘境中出来,路上也途经了这个悬河冰谷,果然是曾经到过的地方。纪倚云快走几步,拂开枝叶,轰鸣之声便随着熟悉的景象一并出现在眼前。
盛欢站在冰河岸边,看着悬瀑与冰原地气冲刷出的巨大冰棱,讶然道:“你们真的下到冰谷里去了?”
纪倚云洒然一笑:“里面景色还挺奇异的。”盛欢默默叹口气。
不仅在山中游览,还深入探索起了当地地貌,不知道的都要以为这剑门小队是出来游玩的。谢沉还真就随他们去了。
这怎么能说是性情冷漠疏离呢?
悬瀑之底、巨型冰棱之下有一道豁口,约摸三人并排宽度,望进去也是一片冰晶。纪倚云当先跳了下去,回身下意识想接人,便见盛欢仔细看了看豁口边缘没有挂着的剑穗,一垂眼,像片雪一样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绣着简洁云纹的靴子踩在冰霜凝就的地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很奇妙,明明是魂魄,却还是如常人一般实实在在地走在路上。
纪倚云收回手,若无其事地摩挲了一下腰畔长剑的剑柄。他更喜欢把本命剑带在身边,而不是收入灵台之中,这个习惯叫他在这样的深夜还要出来寻找遗落的剑穗,但也适时地安放了一下无处可去的手。
盛欢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只是惊叹地四处张望着。豁口之下其实是冰河的内部,雪原地气叫这条河从里到外都结结实实地冻住了,又在长年的演变中于此处开凿出一大片河中洞穴,进入此地就仿佛进入完全由冰雪构成的世界,一切都深寒而剔透。
悬河坠落的雷鸣之声被隔绝,月光从豁口探进来,照亮此地幽幽一片暗蓝。
纪倚云看他模样,笑了:“我说这里面景色不错吧?”
盛欢凝望着远处冰柱,轻轻点了点头,眼中满是惊艳。但他很快就回过神,神情重又专注起来:“你们白日里是怎么走的?”
怎么这么乖。纪倚云心里叹口气,无奈地笑道:“跟着我吧。”
他转身继续带路,盛欢跟在他身侧,认真地继续帮他寻找那枚失落的剑穗。幽蓝冰河之底中,他素衣雪发的魂魄透明得仿佛就要融入其中,纪倚云看一眼路瞟一眼他,几乎想要伸手去牵住身旁的人,才不必担心盛欢走着走着就消隐在冰雪之中。
但他是碰不到他的,就像这二十五年寥寥相见,只能在原地等他出现。
自从盛欢第一次莫名的消失,他便仿佛养成了习惯,总在期待下一刻,下一个转身,魂魄的身影就出现在眼前。就这样期待着,时光一年又一年地过去。
好在修道之人寿数长久,他还可以再见他很多次。
盛欢说他是自己的前世,又对谢沉的前世心怀执念,就像他眉心那枚灵印——他后面去查了,这是辟命之印。谁曾经为盛欢替命而死,并不难猜。
自己的前世和谢沉的前世纠缠至此,纪倚云却没有什么实感,想象不出谢沉和他在一起的样子。
这也没什么不对,毕竟,转世就不再算是同一个人了吧?就像盛欢和他,也是天差地别的不同。
但盛欢执念太深,即便是看着谢沉,眼中也总是盈满伤心,失而复得的伤心。
他垂下眼,又想偏头去看身旁的人,素色的魂魄却忽然动了,盛欢难得有些兴奋的声音响起:“那里,那个是不是你的剑穗!”
他一时激动,几乎想要抓住他的手臂摇一摇——当然是失败了。纪倚云一愣,终于想起正事,跟着望过去,眼前也是一亮:“啊,没错!”
浅青色的剑穗挂在一条细细斜生的冰棱之上,若非仔细搜寻,几乎就要忽略过去。他三步并作两步过去,取下剑穗收入乾坤袋中,也松了口气,笑起来:“多亏你帮我找到了。”
盛欢慢了两步,从后面走过来,闻言笑着摇了摇头,正想说什么,眼神却忽然一凝:“那是什么?”
纪倚云心神一凛,顺着盛欢的目光快速望了过去。就在细长冰棱所投下的阴影之后,幽幽暗蓝中,一缕黑色委顿在明暗交界里。
那是人的发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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