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欢闻言一怔,轻轻点了点头。
“如果我能感觉到,会尽量告诉你。”他说。
得到承诺,纪倚云仿佛松口气般地微微笑了笑,很快又敛起笑意,回到方才的话题:“你说你执念太深,才徘徊不去。你的执念……是谢沉么?”
盛欢顿了顿,看他一眼,半晌,还是微不可察地点点头:“……是,我想多看看他。”
纪倚云沉默片刻,应道:“好,我带你去见他。”
他转过身,继续往后山而去。素衣雪发的魂魄在原地停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跟上,有些疑惑的目光望过来。
他低声说:“……谢沉现在正在师尊的洞府前静坐,我也过去打坐,你可以在旁边看他。”
而为何他们要留守剑祖洞府之前,因为……天剑老人将要陨落了。
渺天灵洲之中,修道者众,但飞升者寥寥。未能打破境界飞升的道者,无论修为再如何深厚,终究还是有一日会到达寿数之限,陨落于天地。
天剑老人作为长久屹立于道界之中的标杆,历经无数岁月,几乎送别了所有上古时期的友人,到最后,也仍脱不开陨落这一刻。
道者常有天人感应,命劫来时,总会隐有所感。天剑老人很早以前便感觉到自己寿数将近,停留于剑门的这些年,许多故人都曾前来最后一别。到最后的时日将近,便闭关不出,不再见人。
此事关系重大,道界之中只有诸位大能知晓,剑门里也惟有宗主和天剑老人的两位弟子知道。这些日子,纪倚云和谢沉常常守在师尊洞府之前,一待就是好几天。
若非今夜事先有约,他也不会离开洞府到后山去。而之后能再见到消失了二十年的盛欢,实在是这段日子里,最好的一件事。
纪倚云垂下眼睛,盛欢听完剑祖之事,也沉默下来。半晌,显然与他想到了一处,低声道:“那……我方才来时,你正切磋的……”
“嗯,是我几年前一次去后山时,意外结识的道友。”纪倚云道,目光很轻地扫过来一眼,“那时你说后山似乎有异,我请宗主查探过,却没发现什么,之后便时不时过去看看,有一次就碰上了他。”
“他是闻剑门之名,想前来拜访的散修,不熟悉此处道路,兜兜转转绕到了后山。我同他过了几招,发现他剑术不错,后面便约好三月一见,在后山切磋招式。”
事情很简单,三言两语便可说尽,盛欢心中却隐隐有些不安。纪倚云是因为他的话才结识了这个人,又这样巧,正好是在孤峰遇见,这其中真的只是纯粹的意外吗?
况且,如今的纪倚云虽还未经历封渊之战的磨砺,但剑术在道界之中已然超群,能和纪倚云有来有回切磋的,又会是什么人?
他犹豫许久,还是道:“切磋自然没什么不好,但此人戴着面具,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或许不是深交的好对象。”
纪倚云却不太在意,轻轻笑了笑:“与人相交,何必以面目评判。你也不必担心,我有分寸。”
他这样说了,盛欢也只好应下,暂且将此事放到一旁。
远远望见洞府,他们便停下交谈,安静走上前去。夜色已深,洞府之前没有树荫遮挡,皎洁月光便毫无阻拦地洒落下来,照彻一片银白光辉。
谢沉就坐在这片光辉之中。
盛欢脚步渐渐放慢,纪倚云不动声色地望他一眼,自己回到洞府之前,捡了个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调息。他的师兄一如既往,没有说话。
他与谢沉相识偌久,彼此关系却是且亲且疏。不管离开洞府还是回到此处,他不会说明,谢沉也不会出言询问;但不管谁在外而师尊有意外发生时,彼此都一定会第一时间将消息传递给对方。
两人如旧静坐着,盛欢停在几步之外,却如近乡情怯,一时不敢靠近。
不同于上次在论剑台的惊鸿一瞥,此刻洞府之外,他可以仔细看过谢沉的面庞。二十年过去,纪倚云和谢沉都已褪去年少时的青涩,谢沉更隐约现出了几分后日的沉定,却又因尚未经历封渊之战惨烈的洗练,而有着冰玉般的澄澈。
这是没有见过血与痛的人,才会有的澄澈。
而他此刻,很快就要迎来生命中第一次重要之人的离去。
盛欢静静看着,不觉时光流逝。直到月色消隐,晨曦照破云层,仿佛将亘久不变的洞府大门却忽而一震,三人目光同时望去,纪倚云与谢沉站了起来。
石门缓缓开启,老人沧桑的声音从内传出。
“倚云,阿沉,你们进来罢。天时将至,为师有话要同你们说。”
纪倚云眼圈登时红了,与谢沉一同走进洞府。
盛欢停在外面,有些犹豫。天剑老人修为高深,更将陨落,他不确定老人是不是能跨越阴阳界限,看见他的存在。但心中担忧,还是跟了上去,远远停在转角之处。
洞府之中,一切简洁而朴素,全然不似道界巨擘居留的所在。盛欢远远望见一道人影端坐上首,发须皆白,仍有道骨仙风。纪倚云和谢沉跪在他身前。
这便是天剑老人了。
命数将至,天剑老人仍面色平静,沉凝如渊。他看着眼前唯二的两位亲传徒弟,缓缓道:“倚云,阿沉,为师虽有些许能为,却仍然明白,此身尚无法飞升。天命感应之下,我以此身修为,窥问了一道天机。”
“师尊?!”纪倚云愕然抬眼,谢沉也向前倾了倾身。
窥问天机,所需代价不是常人可以承担。即便深不可测如天剑老人,要行此事,亦会折损命数。
若无这道天机,也许天剑老人还能留在世上更长时间。
老人抬了抬手,示意两位弟子冷静下来。“此乃顺应天命,所需代价并没有那么严重。我从洪荒之时活到现在,也已够久了。”
他微微叹了口气:“只可惜与你们相处却短,未能一尽师职。”
“师尊倾力教导之心,弟子都明白。”谢沉低声说。
天剑老人静静地看着他的两位徒弟,半晌,轻声道:“如今,这也是为师能为你们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他指尖一弹,两道流光便飞向谢沉与纪倚云,没入体中,转瞬消隐不见。他道:“这道天机,我已支付代价,现在分作两份道谶,你们各执其一。当天时来到,道谶会予你们指引。”
他加重语气:“记住,此关乎你们的命数,还有……渺天灵洲的气运。”
灵洲气运,岂是轻易可以道破。话音方落,天剑老人唇边登时溢出一丝血色,他眼神一厉,止住骇然之下想要上前撑扶的两位弟子,双眼紧紧凝视着他们。
纪倚云与谢沉僵持片刻,回到原处,肃然起誓道:“弟子定竭尽所能。”
天剑老人闻言,轻轻点了点头,似是终于放下心来。他缓过这一轮天道之惩,再开口时,声音陡然沧桑更多。
他先看向自己的大弟子:“阿沉,以你资质,未来定能名列尊位。为师无缘得见那天,便先为你取了道号罢。”
“你性高易折,为师赠你‘衡云’二字,愿你无论身处何境,皆心向云巅。”
谢沉深深俯身,接下天剑老人为他起的道号。
盛欢闻言亦怔在原地。
衡云的道号,是谢沉受封剑尊之后,才正式出现在众人眼前。道界所有人都以为这个名字是谢沉自己所起,却没有想到,这其实来自天剑老人所赠。
谢沉接下道号之后,天剑老人点点头,看向一旁的纪倚云,声音愈轻,仿佛叹息:“倚云,你……”
他话未说完,仿佛再撑持不住,身躯骤然化出星星光点,飞速消逝在空中。纪倚云大惊,扑身而上,声音里已有哽咽的喉音:“师尊!”谢沉亦起身上前,眼圈微微红了。
天剑老人轻声说:“你一直是为师最喜欢的弟子……”他的话音落下去,仿佛再也无力为继。
然而,盛欢站在深深角落,却蓦然对上天剑老人投来的最后一眼。
那目光中深深悲切。他仿佛惊雷劈面,连呼吸都停滞。
天剑老人已然知晓纪倚云最后的结局。
他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动。而在纪倚云与谢沉的视线之中,天剑老人向他们身后虚空深深望了一眼,徒然阖上眼睛,刹那之间,如云消散。
惊雷滚滚,暴雨骤降,一代大能陨落,天地同悲。
斯人已逝,剑祖的两位弟子仍跪在原地,久久不动。
而谢沉的身上,却骤然浮现出一道仅有盛欢能看见的光团。
他眼睫一颤,慢慢抬起手来,僵硬的身体才像是渐渐恢复控制。那光团离开谢沉,飘荡过来,轻轻落在他手上。
是谢沉的七情之哀。
他早已料到今日会有所收获,但当这一刻到得眼前来时,心却跟着谢沉的痛楚,也一道酸涩了起来。
盛欢将哀之情放入眠光锦囊中,走上前去。石台前的两人依旧沉默着,纪倚云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身前石阶上,是几点湿润的痕迹。谢沉垂着目光,面色仿佛未变,撑在膝头的手却已紧握成拳。
天剑老人的目光与谢沉的目光交替闪现在眼前,洞外暴雨依旧,盛欢停下脚步,静静站在他们身边。纪倚云却忽而抬眼望他,又扫了一眼谢沉,很淡地笑了一下。
盛欢一怔。
他看懂了那目光中的含意,纪倚云在说,他暂时不会离开,这段时间,他可以去陪着谢沉。
陪着他,哪怕他感觉不到。不要害怕靠近。
盛欢站在原地,宽袍之下的手紧紧抓住了袖口。
纪倚云鼓励他,是他体贴。但盛欢却不该顺着他的鼓励行事,不该在纪倚云不知道谢沉心意的时候靠近,不该在谢沉一无所知的时候靠近……可是。
可是,他第一次看见谢沉这样伤心。
许久,盛欢低声道:“谢谢。”
他慢慢走上前去,在那仿佛亘久沉默的身影前蹲下来,一只手覆上他紧握的拳。
修长单薄的手,几乎盖不住那宽大的拳。一丝温暖也无法渡让,却仍虚幻地轻轻覆着。
没有拥抱,也没有言语,就只是这样轻轻覆着,望进那双深藏着悲痛的眼底。
即使感觉不到,他也会陪在他的身边。
连绵不绝的雨声中,雪一般透明的魂魄与沉默的剑者对视着。纪倚云看了片刻,移开目光,轻轻垂下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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