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夫人来公主府拜访,开口就向姚玉质赔罪。
“上回我从公主这里讨了一本前朝赵孟頫的摹本,原想拿给我们家小子临帖习字。谁知那个臭小子偷摸地拿到国子监,送了人情,不知道给了哪个交好的同窗!叫他拿回来,他却说,送出去的东西没有要回来的道理。”
唐夫人的口气里尽是歉意,对自家宝贝孙子的行径颇有些无可奈何。
姚玉质笑道:“夫人莫往心里去,本就是给学子们用的,不值当什么。既是小公子送出去的,就当是帮我做的人情。小公子说得对,既赠了人,岂能再讨回来。”
唐夫人仍是摇头惋惜:“那些毛孩子懂什么,多少好东西到了他们手上也是焚琴煮鹤,暴殄天物。”
“只是摹本而已,不是赵大家的真迹,夫人莫要介怀。”姚玉质说着,吩咐绿茉,叫她把妙严寺记的书轴找出来。
“这一卷字帖,和上回的那本赤壁二赋帖,都是赵大家的摹本,堪称馆阁体的典范。小公子正是上进的时候,我叫人送到贵府,给小公子习字用。”
唐夫人道谢不迭。
“我朝科举取士,要求士子一律使用馆阁体书写……”姚玉质若有所思,微笑道,“唐大人管辖礼部,这方面自然比我清楚的多。来年的春闱想来也是大人主持罢。”
唐夫人面容一动,霎时听懂了公主的弦外之音,忙道:“为万岁选拔人才,是外子的分内之事。我家大人定当竭尽全力,报效天子。”
“不过,”唐夫人面带犹豫,倾身向姚玉质靠近,压低了声音,“只要内阁的那位不插手……”
唐夫人欲言又止,姚玉质淡淡的一个眼神,文茵走出去,倚靠房檐下的廊柱,手里拿着一把小刀转着圈的把玩。
院中无人,雀鸟叽喳叫唤,扑扇着翅膀飞到天上。
自从文茵随手飞起一刀,把一只聒噪个不停的乌鸦钉死在众人眼前,公主府的仆从没有一个不老实的。没有公主传召,谁也不敢靠近公主的正房一步。
唐夫人在心里暗赞了一声公主御下有方,才放心的讲起来:“公主您有所不知,前几日,陆月襄公然指使刑部的人去吏部衙署,讨要人家的机密文册,吏部竟不敢不从。照这么下去,朝中六部迟早变成他陆月襄的一言堂!”
“我不太明白,”姚玉质蹙起蛾眉,向唐夫人请教,“陆相以户部尚书兼任内阁大学士,户部的事必然该他管。可是他凭什么指派刑部的人?又为何干预吏部的事?”
“听我家大人说,陆月襄这回插手到刑部和吏部来,与一桩大事有关。”
姚玉质正色望向唐夫人。
“听说陆月襄有意在南直隶大兴水利,治理水患。他说得好听,说是为了避免我朝重蹈建炎四十二年的水患之祸。”
姚玉质的身子微微一震。
建炎四十二年,那场大水,是她的命运峰回路转、急转直下的一年。
恍惚地,听见绿茉在一旁小声地发出疑问,“治水?这不是好事么?”
唐夫人点头,又摇头,叹道:“我家大人最是胸怀磊落,他虽说和陆月襄政见不合,也说他的想法是好的。但是,也仅限于想法而已。”
“端看那修长城的始皇、凿运河的炀帝,滥用民力,横征暴敛,哪一个在史书上留下了好名声?为君者,当体恤百姓。为臣者,更要为主君分忧,岂能只考虑个人的身前身后名。”
绿茉和屋外的文茵一声不吭地听着,默默认同唐夫人的说法。
姚玉质问:“不是还有御史台吗,他就不怕言官弹劾?”
唐夫人气愤的轻嗤了一声,说:“小小一个御史台能奈他何?咱们这位陆大人,说起来真是祖坟冒青烟了。大行皇帝做太子的时候,他为太子讲授经筵,做了太子的老师。”
“大行皇帝即位后,他愈发官运亨通,从翰林奉诏,到刑部尚书,又到户部,再到文渊阁。短短四年,入内阁,参机要,平步青云!如今内阁中只有他一个阁臣,只要他想,哪个衙门他不能掺和一把?”
唐夫人说得自己都忍不住暗自眼红,心中又羡又妒。
看看,这就是给天子当老师的好处!
她家的老头子,只要抓住机会,把今上牢牢地笼络住,迟早也能入阁。
“他当真想要治水?”姚玉质的声音从静悄悄的屋子里响起。
治理河道,是户部出钱、工部出力的事,但又不完全是户部和工部两家的事。要治理江南的河道,就要从整顿江南的吏治开始。
所以,才要调动、整合六部之力。
他要独揽朝纲。
姚玉质心中一沉。
唐夫人不以为然:“他哪有那么好心!为自己博个美名罢了。公主不知,他本来身患隐疾,还故作遮掩,就是为了行欺世盗名、沽名钓誉之事。”
隐疾?遮掩?姚玉质面露讶异。文茵也远远地把目光投过来。
唐夫人露出一脸的难言之色,越发朝姚玉质挨近了些,神秘兮兮说:“早年他跟徐国公家求亲未成,失了面子,扬言为妻守孝三年,被不明真相的百姓称颂。三年后仍没有续弦,听说刚从老家过继了个侄子来。公主,您猜这是为何?”
总不会是因为他对亡妻情深义重。姚玉质默然一哂,面上沉静如故,只等唐夫人继续说下去。
文茵竖起耳朵,和绿茉一起好奇的盯着唐夫人。
唐夫人还未开口,拿帕子掩着嘴笑起来,讥嘲道:“因为他不能人道!便是给他娇妻美妾,他也消受不了,更别说生出儿子来!”
文茵和绿茉齐齐怔住,闹了个大红脸。绿茉先反应过来,嗔道:“唐夫人,我们快被您给臊死了!”
姚玉质呆了半晌。那个人,能不能人道,她最清楚不过。
只能说,做了恶事,是要遭报应的。
只是,这样的报应还不够。
“公主恕罪,玷污了公主的耳朵,是妾身的罪过……”唐夫人吟吟笑着告罪。
姚玉质微微笑了一下,“夫人不拿我当外人,我也不和夫人见外。我有个疑惑,一直未能跟唐大人请教。”
“公主请讲。”唐夫人收了玩笑之色。
“堂兄驾崩,没有留下遗诏。朝中为何会推选万岁继位?”姚玉质问。
“兄终弟及,是太祖皇帝当年定下的祖训。大行皇帝没有子嗣,也没有亲兄弟。接下来继位的,便只能是益王家的堂弟,也就是咱们的万岁爷。陆月襄草拟继位诏书的时候,我家大人也在旁边。公主不用过虑,万岁即位符合礼制,天经地义。”
唐夫人侃侃而谈,邀功的意味不言而喻。
“唐大人一片忠君之心,万岁与我都看在眼里。”姚玉质含笑点头。
唐夫人又借机为自家老头子表了一番忠心,心满意足的向姚玉质告辞离去。
…
接待过唐夫人后,公主府闭上大门,阖府恪守国孝期间的礼仪,在静默中等待万岁真正临朝的时刻。
又是一日过去,用过晚膳后天黑了下来。
姚玉质坐在镜前,绿茉拿犀角梳给她通头发。
“公主,如今您也搞清楚了,不管是陆大人还是唐大人,都认为咱们爷坐皇位是理所应当的。您就把心安下来罢,只管高枕无忧。”
镜子里的清艳女郎听了绿茉的话,翘了翘唇角,叫她和文茵自去偏房安歇,不用守夜。
绿茉铺好床帐,把一只布偶拿到床上,姚玉质伸手接过来。
布偶洗干净了,又在日头下晾晒过,充满了温暖的香气。姚玉质把鼓囊囊的布偶揽到怀里,笑眯眯的眯起了眼睛,一脸陶醉。
难得看到公主这般娇憨可人的模样,绿茉莞尔一笑,放下纱帘,熄了灯火,轻手轻脚的给她掩上门。
窗外夜色朦胧,姚玉质阖上眼睛,往日的一幕幕依稀出现在眼前。
她仍旧心事重重,只是无法跟这些亲近的侍女说。
很多年前,她曾经畏惧坐在皇位上的祖父建炎帝,也害怕那张沾染了血腥气的宝座。
直到如今,她隐约有些明白了,祖父为何要那么做。
皇祖父御极四十余年,一直到死都牢牢的掌控着大权。
大伯和二伯还在的时候,他利用他们对皇位的觊觎之心,在两个儿子中间制衡。
后来他们死了。他立三伯为太子,在三伯和爹爹之间挑起争斗。
爹爹心性淡泊,不是争权好斗的人。祖父训责爹爹应该以正事为重。
什么是“正事”?
爹爹在就藩的路上,不忍见百姓在洪水的肆虐下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严令地方官府开仓放粮,还亲自带人参与到堤坝抢险中。
他做的难道不是正事吗?
结果却遭到祖父的猜疑,一道八百里加急的诏书从京中发来,怒斥爹爹干涉朝政大逆不道。
流民领不到粮食,不知原委,愤怒的冲击藩王的车队。她陷入流民队伍里,摔破了头,卷入洪水中……
爹爹到益阳后,上奏折请罪,唯独掩盖了益阳郡主走失的秘密。
为了将她找回来,为了顾全她的名节和闺誉,这是爹爹唯一做过的大逆不道的事。
……姚玉质默不作声地抱紧布偶,泪水涟涟。
在那之后,祖父的制衡之术没有结束。在三伯战战兢兢的当太子的那些年,祖父一手养大了五叔的野心。
祖父去后,三伯和三伯家的堂兄接连登基为帝。
如今轮到了胞弟。
想起记忆中那张金光闪闪的宝座,姚玉质仍惶然不安。
她只有弟弟了。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她要他好好的坐在那张御座上。
姚玉质将眼中的湿润轻轻拭去。
窗外,传来走动和说话声。
文茵机警,率先走出房门。紧接着,绿茉也出来了。
“陆月襄给公主送来拜贴好几天了,我才知道!”
廊下是紫绡急促懊恼的声音。
绿茉轻声说:“公主已经安寝,明天再说罢。”
“可他现在就在大门口等着呢!”紫绡低呼。
“什么?!”文茵和绿茉异口同声。
姚玉质从床上坐起来。
她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和力量去面对那个狠心薄幸的人。
他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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