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新衣服的高纬缩在一根廊柱后面不肯出来,战战兢兢地地打量着周围的人。
陆令萱捧着青釉托盘快步走来,看到他这副怯懦的样子,弯下腰来,柔声道:“殿下怎么不出去和他们玩啊?”
高纬委屈地钻到她怀里:“乾阿妳……”
陆令萱笑道:“殿下是怕巨鹿郡公家的人吗?可是巨鹿郡公的二女郎不日就要和殿下成亲,难道一生一世都不见他们?”说着哄他吃糕点。高纬满脸不高兴地挣开:“乾阿妳,我不要吃!”
“那么殿下想吃什么,玩什么?殿下不想待在这里,那就随婢回皇后宫里好不好?东平王也在那里。”
“我不见东平王。我想玩傀儡子!”高纬的眼睛忽然变得亮晶晶的。他的眼睛很像高湛,高俨的眼睛则像胡皇后。
“好,婢让提婆给殿下演傀儡子,讲郭秃的故事。殿下稍等啊。”陆令萱慈爱地摸摸他的头,高纬欢呼着抱住她:“乾阿妳和阿干最好了!”
陆令萱捧着一口未动的糕点走了,一个小脑袋探到高纬面前。
“你就是太子?”
这是一个梳着两条小辫的女孩,年纪和高纬差不多大。
“你是谁啊,你好可怕!”高纬吓得往后又缩了缩。
“我姊姊嫁给乐陵王,我好久没有见到她了。太子,我嫁给了你,是不是也会好久见不到兄兄、家家、哥哥、大嫂?我不要嫁给你!”
“我也不想见到你兄兄!”高纬气呼呼地说,“他好吓人的!”
“我兄兄是最好最好的人了,你不准说他!”
“频英!”义宁公主的声音。义宁公主是高欢的小女儿,下嫁斛律光的长子斛律武都已经十年,去年得了一个男孩,取名叫阿锺。斛律频英对长嫂敬畏如母,听到这声呼唤,向高纬吐了吐舌头,转身跑了。
高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磨蹭了一会,才遥遥跟着她往姑姑那里走去。
不远处的杏花树下,花瓣纷扬如雪,陆令萱冷冷地望着两人的背影。
这就是未来的皇后?
若她有女儿……
·
皇后宫里此时却闹得人仰马翻。
高俨本来被胡皇后搂在怀里吃点心,他虽然年幼,性子却好强得很,吃了两口便扭来扭去挣脱了母亲的怀抱:“家家,我是大人了,我自己吃。”皇后佯装生气:“兔崽子,喂到嘴边还不肯吃!”脸上却不由自主地露出欣慰之色。
高俨随手拿了一块点心放进嘴里。胡皇后刚刚转头去笑盈盈和身边的内侍说话,突然听见一声异响,连忙回头来看,只见高俨手中的点心掉在地上,双手捂着喉咙,满脸痛苦。
“阿俨!你怎么了?”皇后惊惧交加,再次张开双臂搂住他,“点心有毒?!谁要害我的阿俨?”说着提高声调喝命:“去太医署叫人!快!耽误了东平王拿你们是问!”她母子相处,殿内都是自己心腹,熟知皇后的性情,立时争先恐后地出去。
“皇后,恕奴婢多嘴,”内侍跪下道,“方才这点心送来时,在路上遇到了弘德夫人的宫女。”
弘德夫人原是东魏孝静帝的嫔,后来为高湛所纳,生有庶长子高绰。
“蠢货!经了她的手,还敢拿进来给东平王吃?”皇后想也不想,当即重重甩了他一个耳光,“告诉她,她儿子既已出继给汉阳王,就别兴风作浪的了!滚出去!“
内侍捂着脸,也不敢当真出去,只好委委屈屈地跪在一边。
这时,高俨拉了拉皇后的衣襟:“家家……儿没事,只是喉咙……突然不舒服……”
嘶哑而稚嫩的声音唤回了皇后的理智。皇后抱着他翻来覆去地检查,正手忙脚乱,太医令已擦着一额头的汗赶到。东平王虽然不是太子,帝后对他的偏袒却是谁都看得出的,谁也不想当罪人。
“怎样?”皇后端坐在旁,极力掩饰焦虑的神情。
“皇后,东平王是此症并非中毒,乃是一种少见的喉疾,红肿疼痛,瘙痒难忍,言语无力,都是其症状。幸而为时不晚,请皇后允准臣为东平王施针,臣有把握根治。”
“施针?施在喉咙上?“
“是,皇后。需入肤数毫,臣会尽平生之力,不会伤到殿下咽喉。“
皇后站起身来,急促地喘息了一阵,叹道:“你,我不放心。为什么不叫徐之才来?”
太医令道:“西阳王被和使君派到晋阳去了,命臣留守宫中。”
皇后短促地骂了一声,又坐下来:“那么,东平王就托付给你了!”她握住高俨的手:“阿俨,怕不怕?”
高俨的脸色虽然依旧痛苦,但镇定得不符合他的年龄:“儿不怕!”
在太医令施针的过程中,他竟真的动也不动,连眼睛也不眨一下。皇后几度紧张得把衣裙攥得皱了。
·
夜色昏黑,迷迷蒙蒙地只能看见一点墙壁和家具的影子。但卢宪姬没有点灯,怕惊醒孝瑜,他今天一天的状态都不对劲。
她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并不点破。孝瑜在她面前强颜欢笑,总比直接揭穿事实要好些。
这条走廊,她闭着眼睛也可以通行无阻。但现在,一个热乎乎、软绵绵的东西碰到了她的膝盖。
虽然吓了一大跳,但卢宪姬控制住自己没有发出声音。
她很快发现这是弘节,只穿着一套里衣,睡眼朦胧的,应当也是来起夜的。
弘节仰起小脑袋,看见是她,黑溜溜的眼睛闪了闪:“家家。”
虽然宋太妃命她抚养弘节,但身为河南王府的小郎君,身边都是有乳母陪着的,竟然就让这么小一个孩子夜晚独自出来,也太不负责任。
卢宪姬脑海中刚刚闪过明日责问乳母的念头,弘节就扯住了她的衣角:“弘节、偷偷出来的,没有叫乳娘。”
好聪明的孩子……
惊奇之下,卢宪姬弯腰摸摸他的小脸,压低声音:“那弘节为什么出来呀?想解手的话,为什么不叫乳娘呢?”
“弘节、看到阿家,嗯,以前的那个家家,跟祖母说话……弘节想听她们说什么,是不是要把弘节丢掉?”弘节说到后面,似乎很是害怕。
这样年纪的孩子,是分不清人的,尤其是弘节在几天之内拥有了两个母亲,所以他用”家家“”阿家“来区分,也真可以算得是很早慧了。
听了他这句话,卢宪姬身上只觉一麻。
自打弘节进府的第二天,他的生母就不见了踪影。宋太妃前一天还亲亲热热毫无长辈架子地给她夹菜,第二天就装作世上没这个人,把弘节直接交给了她,耳提面命要像对自己的骨肉一样对他。
那些后宅的阴私手段,她不是不知道。她自己的骨肉,难道就不是因为因为这些见不得光的事,没能得到出生的机会么?
但是,这个本已消失在她视野中的人,竟然又出现了,还被弘节看到……
她瞬间觉得不寒而栗,拉起弘节的小手:“乖弘节,阿家和祖母在哪里说话,带家家去看看好不好?”
弘节乖巧地点点头,拉着她走出长廊,向另一边的小路走去。
他们在一间不起眼的小屋子前面停下来。那里本是没有人住的,但此刻却亮着几盏灯火。
卢宪姬贴在墙角,听到宋太妃的声音:“……委屈你了,当初要是不让她嫁进来,我定要好好对你的……可惜,孝瑜这桩婚事是文襄皇帝在时靖德皇后定下的,我不过是个妾……我如今是不想再让你过和我一样的日子,再忍一忍……”
弘节生母甜甜的声音:“姑母,我们一家人,不用这么客气……”
“幸好孝瑜还认得你,有些旧日的情分……你丈夫又死在文宣皇帝手里,横竖这笔烂账没人算,弘节认了是他的孩子也就是了……她不争气,这么多年就得了一个孩儿,也掉了……”
长长的指甲不知不觉抠入墙面,几乎齐根折断。
或许是被卢宪姬的样子吓到了,弘节圆睁着大眼睛就要呼唤她,被她用另一只手紧紧捂住了嘴。
卢宪姬将弘节送回卧房,在门口揉揉他的头发,抱了他一下:“弘节,往后夜间不要一个人出来了,好么?乖乖睡觉,快点长大。”
弘节懵懂地嗯了好几声,摇摇摆摆进门,和她分别之前回头向她一笑:“家家晚安。”
晚安……
不可能晚安的。
回到自己的卧房,孝瑜睡得并不安稳,在床上翻来覆去,眉头紧皱。
卢宪姬抱着双膝坐在一边,看了他许久。
其实,他们也认识很多很多年了。成婚的时候,他们都很小。
他很聪明,很温柔,是一个很好的人。
名义上的婆婆靖德皇后,也是很好的人。
血缘上真正的婆婆宋太妃,她曾经也以为她是个好人,只是严厉了些、古怪了些。
她自己,是好人吗?
身旁的孝瑜口中发出喃喃的声音,近似于呓语。
她把头凑到离他脸颊很近的地方,听到他说的是:“九叔,你信我……九叔……你等等我……”
她很轻很轻地在孝瑜额头上吻了一下,背对着他躺下来。
第二天早晨,陪着弘节吃完早饭,卢宪姬对孝瑜说:“我要进宫一趟。”
“那好呀。”孝瑜拉着弘节的两只手轻轻摇动,侧过身子面对着她,“哎,对了,先前义宁公主进宫省亲,我们都没去。听说贤瑰今天要回来,只是我实在不能进宫,要是你能代我向她问好就好了。”
“自然了,我知道你很想她。我也是。”
孝瑜“嗯”了一声:“算起来,我们都好久没见她了。”
卢宪姬转身要出门的时候,福至心灵,回头又看看他们。
弘节小手里拿着两枚棋子,从孝瑜肩上探出头来,望着她,两只黑蒲桃般的大眼睛弯弯如同月牙儿。
她对着弘节摆手,弘节也对她摆手。
她突然觉得从来没有像这样爱这两个人过。
即便,这可能本是一个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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