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宫正值花木繁盛的时候。这里前身是曹魏的听政殿,同时,也是高澄遇刺的东柏堂。
太子高殷在此设宴游玩。虽是宴会,但高殷向来不喜欢大肆歌舞、饮酒奏乐,所以只是挑了风清气朗的开阔地方设下食具,一应用度十分简朴。
太子尊师重教,特地为国子博士邢峙准备尊座。邢峙已近花甲之年,须发皆白,气度着实不凡,有他在这里,诸王哪里敢纵情欢乐?偏偏太子毫无察觉,不时含笑向师傅举杯,还是以茶代酒。他在上面和邢峙两人说些什么,底下诸王也听不清,只因太子说话温声细语,和国子学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们没两样。
太子的弟弟太原王高绍德在旁笑道:“哥哥,为什么独独不请河间王来呢?”
太子摇摇头:“这里风景虽好,却是文襄皇帝当年遭难薨逝之地。子曰‘教民亲爱,莫善于孝’,父亡之所,让做儿子的来游宴,若是强作高兴,便是有违孝道,天人共怨;若是伤心恸绝,又会被人责难不懂礼仪。所以孤擅自作主,让人不要请河间王。”
邢峙捋着胡须笑道:“圣人之道,仁孝之心,太子这样的年岁,就已经全然具备了,国家无忧啊!”
高绍德连连称是,心中却觉得暗暗不平:说这么几句话就能治理国家了,那父亲辛辛苦苦地处理政务岂不是浪费时间?哥哥也太迂腐!
“常山王,你来了。”殿内香气扑鼻,烟雾缭绕,高演几乎看不到高洋所处何方,只听见丝竹管弦洋洋盈耳,舞步踩在地板上踏踏作响。
“茂淑,换一支曲子。”高洋似乎已经醉了,“与常山王同乐!”
高演听出这是段家表姊的名字:“陛下,让段昭仪当着臣的面演奏,不是折杀臣么?请段昭仪下去歇息吧!”
“哈哈——你说的好!说得好!茂淑,你出去吧!”
烟雾渐渐消散,高洋披头散发斜倚在坐席上的轮廓清晰起来,犹如一座黝黑的石像。
段茂淑深深看了站在下面的高演一眼——他们以前可能见过几面,但显然印象不深,接着她就抱着琵琶走出去了。但高洋身边还依偎着一个明显不是歌女的美貌女子,也抱着琵琶。高演匆匆见到她面目就低下头去。
高洋大笑:“常山王,灵犀也是你的嫂子,为什么不向她行礼?”
那女子千娇百媚地用琵琶遮住了脸:“陛下,您瞧常山王不乐意见妾,妾却也不好意思见常山王呢。”
高洋笑着在她脸上拧了一把:“你倒是害羞起来了,常山王是什么洪水猛兽吗?见清河王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着扬声叫人:“带薛嫔出去。”
薛灵犀也出去之后,高演回头一望,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又被满殿长袖飘飘的舞女、矫揉造作的乐师、奇装异服的伶人包围了,而高洋再次向后一仰,拿起酒壶往下一倒,淋漓的酒液沾了满身。
高演觉得忍无可忍:“臣但求陛下不要沉溺于酒乐宴饮,还是要保重圣体啊!”
他一向沉稳隐忍,话虽说得委婉,脸上却不知不觉带上了忧愤之色。高洋好似突然清醒了些:“有你处理国事,我有时纵情享乐,有何不可?”
高演知道自己不能再说什么了,泪水滚滚而下,拜倒在地。
这反倒起了作用。高洋猛地起身,将酒壶酒杯一气推下案桌:“你这么嫌弃我?好,从今以后再有胆敢进献酒饮的人,我定斩不饶!”说着就喝命:“把我的酒具都砸烂,扔出去!”舞女、乐师、伶人们纷纷跪下。
高洋的声音像是从一头野兽的胸腔里发出来的,高演看不见他的表情,很害怕他一怒之下,把自己也砸烂了扔出去。但高洋的语气瞬间变得温和:“你说得对,常山王,我受教了。”
各种颜色的酒液汇成血色的河流在酒杯的碎片之间流淌,顺着台阶一直淌到了高演膝盖下的衣服上。
他忽然听见高洋说:“这两个宫女,漂亮吧?送给你了。”
高洋摇摇晃晃地走下来,随手拉住两个舞女,推到他面前。两个舞女满脸惶恐,四只眼睛像受惊的鹿,恐怕他说一句不要,她们就要身首分离了。
高洋接着说:“把她们给你,离开——你的王妃。她不适合你。”
高演的妻子元妃是元魏宗室,高演当然知道高洋是什么意思,将身子伏得更低:“陛下所赐,臣不敢不受。只是臣与王妃结发夫妻,陛下所命,实在不能相从。”
很响亮的两声冷笑。良久良久,高洋回身拿起案上幸存的最后一个酒杯狠狠砸在他面前:“滚!”
·
“六叔先前去劝陛下了。”
“嗯。”
“但是我听说,陛下没有几天就重新置办了许多酒具,还到很多人家里去玩儿搏击比武——天哪,九叔,你也是见过的,陛下这样的武艺,有几个人比得过呀?十二叔险些给吓傻第二次。也就是平秦王陪着陛下无所不为了。”平秦王高归彦,是颇受高洋倚重的。
“就算是比得过,谁敢当真用力气呢?”高湛淡淡地说,“还不是因为我们不在这个位置。”
孝瑜就着朦胧的月光看到他神情怏怏,伸手搂着他道:“九叔,你是不是想和士开了?”
“没有。”虽然矢口否认,但高湛的语气当真是十分落寞。
“我不知道和士开有什么好的,他太轻薄了,我总觉得他不怀好意。”
高湛遽然变色:“孝瑜,为什么你也说他的不好?”奋力挣开身后的臂膀,向前快步走去。
孝瑜几步就追上了他:“你别生气。是陛下把他贬到长城去的,覆水难收,难道我们还能有什么法子求陛下回心转意不成?连六叔在陛下跟前都只会碰一鼻子灰。啊,不瞒你说,我真的不喜欢和士开,我实在不能在你面前违心称赞他。”
高湛白眼一翻;“假惺惺的做什么,我看你就是要气死我!”说着就捂着胸口大声咳嗽起来。这一招从小到大,屡试不爽,孝瑜只得好言好语安慰。
他本是装的,但咳了几声,竟然勾动气管中的痒意,当真停不下来,愈演愈烈。孝瑜被他吓了一跳:“九叔,你怎么了?很不舒服么?”高湛往他怀中一瘫,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孝瑜手足无措,一横心便弯腰把他抱起来就往卧房的方向走。
到达长廊的拐角处时,迎面便是一声清脆的喝问:“谁?!”接着笑道:“哦,原来是姊夫啊。”
几盏火光跃动的小灯提在一群侍女手中,胡华姿在她们中间亭亭玉立,一双比灯火还明亮的眼睛满满都是笑意:“我还当大王这么晚不回房是为什么呢,原来是有姊夫贴身照料,怪不得表姊当初说你们形影不离。”
高湛继续翻着白眼装作没听见,孝瑜却尴尬得要命,嗫嚅了两下,琢磨着词句说:“九叔突然发病,我这就送他回房去。夫人同我们一起回去么?”
“我叫你姊夫,你叫我夫人,真有趣啊。”胡华姿笑眯眯的,看也不看高湛,“我还有事,姊夫先请吧。”
她带着侍女们扬长而去。高湛猛地从孝瑜怀里跳下来:“我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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