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祖娥对着一面巨大的铜镜,一下一下梳理着长发。
她不仅有美丽的容貌,还有美丽的头发,尽管高洋的精神状态近来一向不太好,但只要走入她的寝殿,总是能保持正常的样子,像以前一样喜欢把玩她的秀发。
但是,堆积在她心里的事远远不止高洋本人。梳头发的动作早已变得机械,镜中映出的倾城之色也被深深的忧愁所笼罩。
忽然,她的头发被一只手攥住了。
李祖娥先是一阵莫名的战栗般的喜悦,而后很快察觉到那不是她丈夫的手——高洋的手掌宽大而粗糙,这只手的触感要柔和细腻许多。在镜子里,她看清了身后的人。
“姑母——”
李昌仪纤细的手指在她乌黑浓密的发从间轻轻滑过:“皇后殿下有什么烦心事,可以同妾说。”
李昌仪,同样出身赵郡李氏,是她的同族姑母,当年被迫做过高澄的妾室,现在宫中做女官。因为出身的关系,李祖娥对她一向觉得很亲切,早有向她倾吐心事的念头,只是看她得太后的宠信,终究有些膈应,却未料到这姑母这样善解人意,心中一酸,回身将头靠在李昌仪的肩上。李昌仪摸着她的头发,柔声安抚。
李祖娥陡然听到高洋的声音:“这倒是朕来得不合时宜了。”虽然语中带笑,并无谴责之意,但李昌仪惊恐万状地立即松开了她,跪在一边:“陛下恕罪!”
“你有什么罪?去服侍太后吧。”一来高洋心情很好,二来李昌仪与娄昭君关系深厚,不是他名下的嫔妃、宫人之类,也不可能责罚她。李昌仪向帝后两人分别行礼退出。
高洋来到李祖娥身边,将她搂在怀里。
镜中的两个人,一个犹如一尊晶莹剔透的白玉像,一个像座黑色的高塔。
李祖娥嗔道:“陛下搂得太紧了。”高洋大笑:“没有你姑母搂得紧吧?”
李祖娥含羞一笑。
“阿娥,先前我是一直想改立绍德的。道人太像汉人了。”高洋凑近她说,“我想,都是你亲生的儿子,不会让你受委屈……”
高殷太像汉人——这真是一个笑话,李祖娥想。她是汉人,为此受了太后不少冷待不说,其实献武皇帝也是汉人啊!太后的鲜卑血脉,至多不过占了高殷血脉的四分之一。像汉人,不该像吗?
结缡多年,高洋熟悉她的每一种神情所代表的深意。他微微放松了怀抱,低声说:“但我现在想清楚了。杨遵彦已经劝过我了,我不会辜负他。当然,还有你。”
“谢谢你,子进……”李祖娥双手捂着脸,没有让眼泪过多地流下来。
高洋决心要好好改一改高殷的“汉人习气”。
邺城三台之一的金凤台经过重修,显得格外巍峨漂亮。高洋喜欢在这样好看的地方做他最喜欢的事,也就是杀人。
三个刚从廷尉手里随便提出来的犯人,被捆得严严实实地按在台基上。高洋把玩着一把环首刀,带着高殷,好像那三个犯人不存在一般,在台上闲庭信步。
这把刀,不知道用来杀过多少人了,很长,很锐利,靠近一步就能闻到上面的血腥气更重一分。高殷,作为英雄天子的长子,长到这么大,竟然毫无使用兵器的经验。在高洋看来,舞刀弄剑,都是文士们用来粉饰门面的花架子,只有杀人,才是真的使用兵器。
“道人,你看,”高洋扶着高殷的肩,“这就是漳水,当年项王在此击败秦军章邯部,汉光武帝临漳水大败檀乡乱军余部,魏武帝营建邺城,漳水就在邺城的四周环绕。到我大齐为止,这里不知做了几代的都城,我希望它永永远远都做我大齐的都城!道人,人寿有限,这江山,总有一天是你的。
你是我的儿子,不能辱没门风;你是我大齐的太子,更不能心慈手软!这把刀,也是你的了;现在去把那三个人斩首。从此以后,你就什么都敢做了。”
高洋将环首刀递到高殷手里。接过刀的那一刻,后者的脸部肌肉僵硬得几近扭曲。那三名犯人个个面如死灰,但与高殷两相对照,还真不知道是谁要杀谁。
拿着刀的手剧烈地颤抖着,向前一步,两步……终于,已是进无可进。他举起了刀,向其中一人脖颈上抹去,寒芒刺眼……跳动的血管,滚烫的血浆,脆弱的生命,生命啊,生命!
在东宫的宴会上,在众多的文学士和礼学官眼中,他既能虚心受教,也能对各种经义侃侃而谈,对着伟岸的父亲兼君主,不会感到丝毫紧张;但是,在漳水的沿岸,在魏武横槊的高台,在英雄的象征面前,他是那样的弱小,他所热爱的文辞是那样的可笑!
孔子不是说“仁者爱人”么,孟子不是说“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么,为什么照他们说的做,他就不配做太子?他们不是死囚啊,为什么就应该被他杀死?父亲喜欢杀人,为什么他也应该喜欢杀人?
刀锋落下的势头瞬间软了……那犯人不可思议地看着太子打着哆嗦收回了刀,颤巍巍地走向下一个人,但是,直到太子把三个人用各种刀劈手法试了个遍,也没有让任何一人擦破一点皮……
在短暂的愣怔之后,高洋的脸色变得异常青白可怖。他猛地抽出侍从腰间的马鞭,劈头盖脸向高殷头上抽去:“孽子!汉种!连杀区区几个犯人都不敢,你算什么东西!”另一只手夺过高殷手里的刀,居高临下对着第一个犯人的头顶砍了下去,脑壳犹如瓜壳一般应声碎裂,猩红的血、惨白的脑浆洒了一地。高殷本已疼痛难当,见到这一幕的同时更是几乎晕倒,但极度的恐惧甚至让他忘了晕倒!
第二个犯人本以为逃过一劫,眼见皇帝大开杀戒,吓得将头拼命往地上磕,但他全身都被捆着,实在是磕不下去:“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高洋对高殷说:“他们求饶,你就心软了?你等着,他们一挣脱了束缚,转头就来杀你!”扬手又是狠狠一鞭打在高殷身上。高殷已经吓傻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这犯人又被高洋一刀从背上贯穿,刀尖从肚腹露了出来。
最后一个犯人若不是被绳子绑着,早已瘫倒在地。高洋将他整个人提起来,一刀切断了他的脖子,身躯立即掉落在地,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高洋手里的头颅犹自睁大了眼睛惊骇无比。高洋随手扔掉那颗头颅,转身打了高殷第三鞭:“这才是斩首!长长你的记性!”
高殷的心脏剧烈抽动,大哭着伏下身子:“是……是,陛下……我记……记住了……”
恍恍惚惚地回到东宫,高殷看到一个陌生的女孩站在花丛间。她的衣饰、气质,看着都不像宫女。
他不由得呆呆地望着她,随即又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样貌实在不适合见人,一时尴尬得羞红了脸。
那女孩转过脸来,对他天真烂漫地一笑:“你是表哥吗?你长得和姑母好像啊。姑母让你陪我玩,可是你看上去好累……那我陪你玩,好不好?”说着拿出手里攥着的东西,那是一枝十数朵粉白的杏花,灿烂可爱。
“你是难胜妹妹?”高殷想起来母亲李祖娥和自己提过,她的侄女比自己小几岁,名叫李难胜。
“是啊!”李难胜从花丛里跳出来,“表哥,你脸色真的好差,还是快去休息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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