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慌忙凑到池子边借暗淡的光理了理本就齐整精致的妆发,看着水面倒映出的女子模糊却不失秀美的面孔,檀香一颗心突突直跳,想到方才韦嬷嬷的一番话,终是咬了咬嘴唇,下定决心,匆匆扯了两三支荷花荷叶拢在怀里,然后往地上一倒坐“哎呦哎哟”地柔声叫唤起来。
徐劭的贴身小厮徐安正替徐劭提灯引路,他耳朵尖,一下就听见了女人的嘤嘤哭声,回头对徐劭说:“老爷,仿佛有姑娘在哭?”
徐劭今日陪上司宴饮,吃了不少酒,正是恍恍惚惚、头重脚轻之时,他随意一摆手,道:“你去四下里瞧瞧,别是出了什么事儿。”
“哎。”徐安应了便提着灯循声找去,遥遥见到荷花池子边似跌坐着一个人,举灯一照,竟是夫人身边得用的檀香。徐安不敢靠得太近,大声问:“是檀香姑娘吗?出什么事儿了?”
“到底怎么了?”徐劭在原地等不住,也慢吞吞走了过来,眯眼一看,“檀香?你在这里作什么?”
檀香原先见是徐安过来,心中正焦急大骂,此刻闻得徐劭亲口相问,登时软了身子酥了心窍,捏着嗓子道:“老爷,是我。我原见池子里开了两三朵荷花,想摘了放进夫人房间里的,谁知池边湿滑,我不慎摔了一跤,现在……现在起不来了。”
徐劭转头四顾,眼见附近只有他们三人而已,徐安是个老实的,只远远躲在后头,徐劭又吃醉了酒,没多想,就上前拽住檀香的胳膊想将人拉起来,谁知檀香脚下竟没有丝毫力气,“啊”一声轻叫,直直跌入自己怀中。
檀香拢着满怀花叶,娇怯怯抬头,“老爷……”
淡淡夜色下,娇柔少女捧花相望,眼中水色盈盈,身畔幽香阵阵,徐劭低头怔怔看着,一时竟有些痴了。
徐劭喉结上下滚动,手也有些不受控地往檀香腰肢上挪去,“你……”
“老爷!姨娘派我迎你来了!”
远远一声高喝,惊醒了黏黏糊糊拥在一处的二人,徐劭满头酒意登时一散,随手将怀里的人往外一推,转过身去,见是陶姨娘身边的桂香正笑嘻嘻地朝此处走来。
桂香浑没看见跌坐在一旁的檀香似的,只对徐劭行了一礼,笑道:“姨娘晓得老爷今夜宴饮,恐吃多了酒,已煮了醒酒汤候着了。只左等右等老爷不来,怕路上出了什么岔子,因而派我来迎一迎老爷。”
“哦,那便去罢。”徐劭胡乱点了点头,拔了腿便匆匆往桃夭阁的方向逃也似的走了,连半个眼神都没给檀香留下。
桂香特意放慢了脚步,鄙夷而轻蔑地扫一眼呆呆跌坐在地的檀香,嘲笑道:“池子就在脚边,也不探头打量打量自己是个什么货色,就凭浑身上下加起来那二两姿色便想给自己挣个姨娘?也配?”又嗤了声,施施然走了。
檀香一时又气又臊,将散落一地的荷花荷叶又狠狠砸回池中,捂着脸哭着跑了。
另一头陶姨娘将徐劭迎入房中,又是小意**又是喂醒酒汤,待把徐劭伺候得舒舒服服睡下后,见桂香朝自己使了个眼色,便起身跟她出了房门,问:“怎么了?”
桂香凑到陶姨娘旁边,将自己途中所见檀香的种种行径跟陶姨娘嘀嘀咕咕说了一通。陶姨娘自己便是风月场中的个中好手,岂能看不透檀香那点子小心思,当即冷笑道:“好个丫头,竟把主意打到主君身上了。汀兰榭那位自己看不住家里的狗,倒要累得我帮她管教。”
桂香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夫人,可要给那小蹄子一点颜色看看?”
陶姨娘摇着团扇沉吟片刻,忽而蹙眉道:“只一点奇怪,檀香那蹄子在韩芷身边也不少年了,怎么如今才想起来勾搭主君?”
桂香道:“许是年纪大了,汀兰榭那位还迟迟把着她不给配人,所以才动了歪心思?”
陶姨娘缓缓摇头,“韩芷那人,惯爱装腔作势假慈悲,即便真有这心思,也不会做得如此明显……怕是有别的什么缘由。”
桂香略思索片刻,道:“檀香是汀兰榭的一等大丫鬟,她的私密事,寻常怕是打听不来,只一个人——韦嬷嬷,她是韩夫人的乳母,知道的事儿多,又是个眼皮子浅、见钱眼开的,不若奴婢差人从她那头入手?”
陶姨娘眼中眸光一闪,略一点头道:“去罢,把事情做得隐秘些。”
翌日一早,桃夭阁和碧梧苑的院门同时打开,这头桂香步履匆匆地出门替陶姨娘办差事,那头程娇则领了茉香,拿着韩夫人的腰牌出了角门,坐上马车往繁华闹市去了。
茉香甚少出门,悄悄地掀开车帘子一角往外看,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时不时地轻轻叫道“姨娘你看这个”、“姨娘你看那个”。而程娇只是看着帘外倏忽闪过的街景怅然失神,分明从前再熟悉不过的景象,过了数月再回顾,竟已如隔世。
马车外悬挂的铃铛叮叮当当响了一路,忽而停在某家铺子门口,车夫道:“姨娘,到地方了。”
程娇在茉香的搀扶下缓缓下车,环顾四周,见这家铺子虽身处闹市却门庭冷落,隔壁几家来客不少,唯这处门可罗雀,心中暗暗记下一笔,随即步入店内。
这正是那家被程娇一眼看出账簿可疑的成衣铺子,偌大的铺面,里头竟空无一人,陈列的柜子上落满了厚厚一层灰尘,伙计则在柜台里打盹,程娇等人走进来站了半晌也无有响应,茉香只好用力咳嗽了两声,大声道:“店中掌柜可在?我家娘子要选布料!”
伙计这才挠着脖子不耐烦地抬头,“掌柜的今日外出,要买布等改……”话说到一半,他的目光凝在程娇身上狠狠一顿,立即便改了口:“在的!在的!娘子稍等,我即刻去请掌柜的出来!”
茉香凑到程娇耳边悄悄道:“怪道姨娘今日出门前特意打扮得这样华贵明艳,这些伙计还真是看人下菜碟。”
为了今日的计划,程娇特意向韩芷借了金银线绣花罗长褙子配银红绫百迭裙,脖子上带一串璎珞,坠着拇指大的红宝石,头顶又插了两支嵌明珠金簪,整个人都珠光宝气,浑然一位喜好奢侈的贵妇人。
程娇借着理鬓发的功夫低声道:“佛靠金装马靠鞍,这世间从来如此。”
另一头伙计搀着半睡不醒的掌柜正匆匆往外走,“……那小娘子生得花容月貌不说,周身打扮也很是富贵不俗,不是哪户大家夫人便是得宠的妾室,只要拿下这位贵客,咱们这一季的收成可就不愁了!”
掌柜的闻言,竭力睁大了眼睛,腆着笑拱手向程娇走去,“见过这位娘子,我便是小店的掌柜,请问娘子需要买点什么?”
程娇淡淡道:“我要买缭绫纱,问了附近几家铺子都说没有,你家有吗?”
“这……”掌柜的为难地道:“娘子,缭绫纱那是前朝时兴的布料了,如今已甚少有作坊织就,娘子若失喜欢绫纱,眼下多用方纹绫、水波绫,东京城里最时兴的布料小店都有,各色款式应有尽有,娘子要不要看一看……”
一听没有缭绫纱,程娇顿时沉了脸,恹恹道:“你说的那些我家中库房多得都堆不下了,人人都有,如何显出我的特别?我只要缭绫纱,你这儿既也没有,那便罢了,我再去别家转转。”
眼见大主顾竟然要走,掌柜的连忙拔腿追上,“娘子!娘子且慢!请问娘子需要几匹缭绫纱?”
程娇脚步一顿,扭头道:“你这儿不是没有么,问这个作什么?”
掌柜的急急道:“虽然眼下没有,但我们和镇江某家织绫作坊有生意来往,他家便是能织缭绫纱的,若是娘子所需的量大,我便可问他家定制一批,届时娘子来店中提货便可。”
“当真?”程娇眼前一亮,伸出五根手指在掌柜的面前晃来晃,“我先要五十匹,若是这批布料合我心意,后续还可追定。”
掌柜的登时大喜,一口便答应下来。
两人于是坐下签字画押,程娇爽快地付了定金。掌柜的自以为拿下大单,捏着契据直乐呵。另一头,程娇回到马车中,看着契据上也是微微一笑。
茉香好奇地凑过来问:“姨娘,咱们不是要抓掌柜的错漏么,怎么还给他送了桩大生意?”
程娇一面将契据折起小心收入袖中,一面说:“商场是最讲人情世故的地方,夫人手底下的这些掌柜的都是扎根铺子多年的老人了,咱们若是揪着陈年旧账里头的错处想要赶尽杀绝,他们必定联合起来大闹,哭诉过往的功劳苦劳,届时一哭二闹三上吊,主君和夫人都是扬州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闹得大了,面子上定然挂不住,一旦主君和夫人打算息事宁人,咱们先头的诸多功夫白费不说,日后再想要拿住那些掌柜,便再无可能了。”
程娇道:“只有抓个现行,用如山铁证,压得他们无话可说。”
茉香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迟疑问:“可是,给他们下个订单,就能拿住现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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