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红军和沈桂香反而是后来才知道收音机这件事,一个抠,一个泼,在大队上处得特别好的人家那是没有的。
最后还是周楚成主动跟爹妈说他这几天不用去上工,两口子这才知道发生了这么回事,要是事情发生之前,沈桂香说什么也要拧着儿子耳朵,不让他瞎出主意,万一给东西弄坏了,周家可赔不起!
可是他修也修了,大队长还和蔼可亲地同意了他“请假”的事儿,沈桂香就是觉得儿子太莽撞,也没话说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当妈的还扯儿子后腿不成?
不过周楚成不去上工,两口子还是要挣工分的。
周红军不说,沈桂香虽然泼辣,但也着实能干,力气比大队上许多男人都大,农忙的时候能顶一个半壮年劳力,就连开山挖渠这些苦活也一点不退缩,即便做农活的时候没人跟她搭话,她自己也能做得起劲。
可自从周楚成帮了大队长忙,沈桂香惊讶地发现,竟然也有人开始主动和她搭话了,虽然也就是忙活的时候嘴巴上有空唠两句,可比起之前那样见了她眼光都不敢对上的情形不知道好多了多少。
更让她惊讶的是,提起她儿子周楚成,这些人嘴巴里竟然有好话了!
要说周红军和沈桂香活了大半辈子,还没因为儿子得过一句好呢,这眼下不仅仅是平时一起挣工分的劳动队员,大队长来过几次,对他们也是和颜悦色,哪怕是客套话,这他们以前哪敢想呢?
但大队长还真不是单纯客套两句,他是真觉得周楚成这小子脑袋有点灵光,以前也不傻,但精神头好像都用在了其他地方,说话是一套一套的,可做事就跟泥鳅似的,能不沾就不沾。
这头一次用在了正事上,真帮大队部解决了个麻烦,书记下来视察的时候,大队长甚至还把周楚成说的那些防潮防锈小知识给“借花献佛”了一把,得了书记两句夸,说他不忘钻研。
现在大队长看周楚成更是哪哪儿都顺眼,心里一舒坦,在大队部集会的时候就多提了两句:“咱们大队的年轻人还是很有朝气的——你看周楚成,之前还是咱们大队的问题青年,现在洗心革面要念书,要追求进步,还运用学习到的知识帮咱们修好了收音机,这精神必须表扬。”
这话其他人有没有听进去不知道,但坐在角落里的田老虾却是听进去了。
田老虾是他的外号,原名叫田立民,可这名字大队上已经没几个人记得了,也没几个记得他是红旗大队第一个拖拉机手,队上那些后生伢子,严格来说都得管他叫一声师父。
只是一场事故,他的脊椎受了重创,人虽然还活着,但拖拉机开不了了,也做不了重活,为了让他安心养老,大队给他派了个仓库管理员的轻省活,每天固定给足够糊口的工分,模范拖拉机手就这样变成了佝偻着腰再也直不起来的“田老虾”。
“要不是出了意外,你爹我指定能当个大队长,不然书记员也行。”田老虾在家念叨,“是整个富川县学拖拉机最快的,上去叭叭两下就给它开起来了,修路修水坝,运粮运设备,哪个不是我来?你知不知道咱们红旗公社通的第一条路,就是你爹开拖拉机走的……”
田梁喊了声“爸”:“这些老黄历都讲了几十次了,爸,时代变了,别老抱着你那拖拉机说说说的。”
田老虾被噎了一下,瞪了他儿子一眼:“你也知道时代变了,你看人家周楚成都知道回去上学去,你咋还在外头瞎溜达!”
“我那不是瞎溜达。”
“不是是什么?”田老虾磕了下烟枪,“上次你爹给你整的那身衣裳,你连补丁子都弄出来了,干啥去了你?”
“……摸甲鱼。”
“摸来做什么?”
田梁咕哝:“富强大队那个王虎,有县里的人脉,说给我们弄到县里去卖,一只能卖二十块钱!”
“钱呢?”
“……”
田梁沉默了,一只甲鱼的确能挣二十,可是甲鱼不是那么好抓的,他还掉进了水里头划了一身的血印子,就抓住那么一只,可王虎回来说,那只甲鱼半路跑丢了。
田梁不知道栓得好好的甲鱼为什么会丢,但结局就是衣裳破了,钱也没拿到,他开始以为是王虎骗了他,可是别人怎么就拿到了,唯独他没有呢?偏偏他爸还要提,他一点也不想提。
田老虾叹了口气,腰越发佝偻下来:“儿啊,你爹这辈子没什么用了,就只想着帮你谋划谋划,让你别再吃你爹吃过的苦……大队长消息比咱们都灵通,他在咱面前说读书好,那就证明读书是真好,听你爹的,回去读书。”
田梁还在想甲鱼的事情,语气有些烦躁:“我小学都没毕业,就算回去念了又怎么样!”
“人家周楚成不也就小学毕业,他不还是跑去读书了?”
“那他也就是个小学毕业的文盲!”田梁没好气地说,“大队上小学毕业的那么多,我干嘛非要跟他一样?”
“那你要干啥?”
“我要当城里人!”田梁开始只是脱口那么一说,细想一下还真有几分道理,越发坚定,“那些知青都是城里人,文化也高,我要是跟他们处好了,以后说不准人家还愿意提携我一把呢!”
要是他是城里人,他就是那个能开二十块钱,让人给他捉只甲鱼打牙祭的有钱人,而不是一个苦哈哈的乡下农民,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巴子。
可田梁的美梦还没开始就被戳散了,他到了知青驻地见了人,支支吾吾连一句囫囵话都说不明白,知青们和他谈文学,谈人生,他就只知道麦子啥时候种啥时候收,哪个石头底下能摸出来带崽的螃蟹。
——两边就不是一路人!
可与此同时,田梁却又近距离地看到了这个世界的另一面,女知青们在讨论回城后要去哪儿烫头发,男知青们在商量家里能安排回城做什么工作。
田梁想都不敢想的“进车间”,在知青们嘴巴里还不是最好的工作,他们想坐办公室,想当干部,去厂办里头,能每个月体体面面地拿工资,能顿顿吃大肉,还有各种各样的福利。
而这群知青里头,前程最好的就要属蒋南了,听说他大学毕业,就能在教育系统给他安排落脚,那可是教育系统……别说是大学毕业,就是再等上十年也愿意呀。
蒋南说得很谦虚:“这些都是捕风捉影的谣言,没有的事,我家也只是普通家庭。”
可知青们都不信,田梁就更不会信了,他打定主意要当蒋南的“跟班”,没文化的人没人愿意搭理,田梁甚至“忍气吞声”地找上了周楚成:“我爸让我问问你,要是想念书,得看什么教材?”
周楚成对田老虾倒是没有什么恶感。
一方面,他之前和田老虾做了笔交易,用布票换了两只鸡,他家现在天天有鸡蛋羹吃是托了田老虾那两只鸡的功劳。
另一方面,田老虾似乎主动在缓和跟他爸妈的关系。
甚至还主动邀请他爸周红军给自家打一对椅子,给周老爹挣了一小笔外快——当然最后都成了周晚小存钱罐里头丁零当啷作响的硬币。
其实田老虾的想法很简单,布票在这年头不便宜,要卖他布票,再胆大包天也不可能是周楚成自作主张,肯定是周家两口子背后授意。
他儿子田梁能穿上新衣裳,田老虾哪怕给了两只鸡,那情分上也不够抵,他得承人家的情。
可周红军并不知道这一出。
田老虾以前还看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现在怎么就和颜悦色,就连有时候借农具也好讲话了?
周楚成的一个举动,莫名其妙就导致了这么一场美妙的误会,两边就这么慢慢和缓下来。
田梁管他问教材的事情,他也没推辞,从书堆里翻出一本初中语文:“你基础不扎实,先从这个开始学,啥时候学到差不多了再说。”
他是好心,毕竟几个科目里头就语文最简单,更别说是初中语文,要真给田梁上来就弄一套高中数学大全,那就不可能做得来,等他语文这边有点头绪了,心里稳当了,再慢慢把数理化捡起来,挫败感不会有那么强。
不像他……完全是被系统赶鸭子上架,连自己学什么的决定权都没有,天天做任务跟后面有鬼在撵似的,生产队的驴都没他这么累!
“好好学,好好练!”
田梁却很不服气。
你周楚成啥人啊,你连高中的入学考试都还没通过呢,还摆起谱来教育我了——要真是这样,你自己咋不从初中语文开始“慢慢学”呢!
这不还在看高中物理吗?
咋了,你周楚成聪明,我田梁就傻是吧?
说白了还是看他不起呗!
田梁嘴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揣着一肚子火回去了,他爸还天天念叨让他别老妄想知青能扶他一把,学周楚成自己努力才是正道,可周楚成人家根本不买他的账。
等考试成绩下来,他要好好嘲笑他爸的眼光,看他爸还怎么糊里糊涂的!
劳动队少了个周楚成,入学考试名单上却多了个周楚成,大队上似乎谁也没天天刻意念叨,但无数双眼睛也都等着看这场考试的结果,热闹嘛,谁都爱看。
就在这样看似平静的氛围中,五天时间一晃而过。
这天,天蒙蒙亮,外头的公鸡刚扯着嗓子叫了两声,周楚成和周晚兄妹俩就被沈桂香从床上挖了起来。
今天就是考试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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